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64节

  “一句‘其令太子监国数月’,就把宗庙、社稷都甩给孤不说,也不知道借著机会好好养养身子;”

  “——可算是抽著空了,往绮兰殿一钻,就是几夜几夜的折腾。”

  “什么年纪的身子骨,能经得住这么瞎折腾?”

  对于老爷子重新焕发出第二春,在过去三年又给自己生了三个弟弟,刘荣可谓是满腹牢骚。

  ——合著有监国太子了,就可以学孝惠皇帝醉生梦死了?

  好歹也是见惯了世面,见惯了天下各地美人的老油条了,还这般管不住裤腰带……

  “得嘞,走了。”

  “抽空走一趟博望苑,孤前年埋的‘米茶’出窖了。”

  自顾自抱怨一番,又颇有些轻松地向城墙上的小将打过招呼,刘荣便低下头,从司马门稍打开的门缝钻了出去。

  来到已经等候多时的车马前,由程不识搀著上了车,旋即掀开窗帘,自车窗凝望向紧闭的宫门,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示威于关东,又加强北墙防务;”

  “更对孤愈发纵容,甚至连虎贲卫的编制,都一言不合便准了……”

  “——老爷子,这是在著手身后之事了啊~”

  ···

  “真就到了那般田地?”

  轻微一声呢喃,惹得程不识面色一凛,正要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神容,却见刘荣的目光,已是悄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请程将军上车同乘。”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凝重,程不识再怎么小心,也已是无法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了。

  忧心忡忡的驻马,又自车厢后侧钻入车内,对刘荣稍一拱手;

  由刘荣招呼著,才刚于车厢内落座,刘荣那难得严峻的声线,便随之传入程不识耳中。

  “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程将军曾在东宫长乐担任卫尉。”

  莫名一语,引得程不识心下又是一颤,却也不得不硬著头皮道:“然。”

  “若非家上知遇,臣至今,恐怕都还在做长乐卫尉。”

  便见刘荣沉沉一点头,而后便在程不识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重磅炸弹。

  “既然做过长乐卫尉,又卸任不过数年,程将军……”

  “长乐宫的防务,程将军,当是了然于胸的?”

  !!!

  “家上!”

  下意识一声惊呼,程不识盒饭即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刘荣一拱手,而后便闪身跳下马车!

  虎视眈眈的在车架周围,随行护卫的兵士身上扫视一周,又沉下声线说了些什么,才再度钻进了刘荣的车驾之中。

  只是当程不识再度钻入车厢,重新对刘荣拱起手时,饶是那张被朝野内外暗讽为‘面瘫脸’的面容,也已经是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究竟何事,居然让家上如此……”

  “呃…如此……”

  沉吟好半天,都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程不识索性便放弃了思索,只递给刘荣一个忧心无比的目光。

  作为汉家数一数二,甚至是现役将帅中位列三甲的名将,程不识当然不会不明白刘荣这一问,究竟意味著什么。

  ——无论任何时候,当一个人探听起某一处建筑的防务状况,那就必定是将武力攻破这座建筑,列为了自己的可选项!

  这,也正是程不识心惊胆战,甚至不惜当著刘荣的面,跑下马车下封口令的原因所在?

  发生了什么事?

  居然让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刘荣,都动起了强攻长乐宫——至少是兵围长乐宫的念头?

  程不识记得很清楚:自有汉以来,汉家总共只有过两次‘兵临长乐’的状况。

  第一次,是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时,绛侯周勃率领著袒露左臂的北军将士,将长乐、未央宫两宫包围。

  非但包围了,还在惨烈的攻坚战之后,攻入了长乐、未央两宫,将这两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宫殿群,杀了个血流成河!

  第二次,则是前几年,当今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就储君皇太弟一事,闹到了一言不合,便要母子拔刀相向的程度。

  相比起前一次——这第二次,最终是以东宫窦太后妥协来作为句号。

  程不识原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应该看不到下一次汉家将帅兵围长乐宫的场景。

  ——至少不会看到汉家的军队,第二次兵围窦太后坐镇的长乐宫。

  但眼下,刘荣如此直入正题——张口便问起长乐宫的防务,又分明是有意让程不识参与进此事!

  作为刘荣的臣,程不识无法拒绝。

  但作为汉家的臣子,以及一位成熟,且过分稳重的将官,程不识就算是要‘从贼’,也至少要搞清楚状况;

  至少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把刘荣——把如今,已经羽翼丰满的监国太子刘荣,给逼到了这个份上……

  “两个月前,梁王奉旨入朝。”

  刘荣沉声一语,程不识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只本能的点下头。

  待刘荣下一句话传入耳中,程不识高高悬起的心,却是终于死了个透彻……

  “二十七日前,朝臣百官联袂进谏,弹劾梁王眷恋不去,居心叵测;”

  “父皇请旨东宫,皇祖母含泪颁下诏书,忍痛相送。”

  “——二十一日前,梁王车驾东出函谷,途径洛阳,突遭大雨倾盆。”

  “不知为何,王驾上的车顶,恰恰在那大雨倾盆时,自车顶断裂而落。”

  ···

  “掉落的车顶虽未砸到梁王,却也是把梁王吓得不轻;”

  “又被那场大雨淋头浇了一通,梁王一到睢阳便害了病。”

  “——九日前,梁王薨于睢阳王宫。”

  “临终遗言:为人臣者,觊觎大宝;获罪于天,以承神罚……”

  ···

  ···

  ······

  静。

  随著刘荣话音落下,整个车厢内外,便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静。

  ——甚至就连车马行走时,车辙和车轮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都莫名消失了足有十五息!

  而在车厢之内,彼此凝望向各自目光深处的君臣二人,面色却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梁王……”

  ···

  “这!”

  “太后……”

  ···

  “陛下?”

  看著程不识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脱出一个又一个人称,刘荣不由默然。

  深吸一口气,再合胸中浊气重重吐出,才向程不识娓娓道来。

  “梁王薨,纯属机缘巧合。”

  “——即非天谴,也非人为。”

  “非但不是父皇做的,父皇甚至还将此事,怀疑到了孤的头上。”

  “若非孤自打监国至今,便不曾欺瞒父皇分毫,怕是连孤,都免不得要被这桶脏水所波及。”

  听刘荣说到这里,程不识不只是从惊愕中回过了神,还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即绷著脸,面色拧巴的思虑片刻,方忧心忡忡开口道:“梁王即薨,无论因何而薨,这笔帐,太后都肯定会算在陛下头上。”

  “——而且,会算太后理解成:陛下为了扶保太子储君,方对手足血亲痛下杀手。”

  “换而言之,这笔帐,太后不单会算在陛下的头上,也同样会算到家上……”

  话还没说完,程不识的面色便更难看了一分。

  又是一阵沉默,才转而问道:“太后可已知晓此事?”

  “作何反应?”

  便见刘荣又是深吸一口气,摇头叹息道:“不出程将军所料;”

  “梁王之薨,被皇祖母尽数算在了父皇的头上。”

  “——得知梁王薨,皇祖母脱口便是一句:帝杀吾子!”

  “而后,更言左右曰:生一子以杀一子,纲常人伦颠覆者尤甚!”

  “哀于子薨,遂与太宗皇帝之嫡长,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此言一出,程不识再度沉著脸低下头,彻底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不至黄泉不相见。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在寻常的友人、领里之间,这也是相当决绝的断交措辞。

  更何况是出现在母子之前——尤其还是当今天子,和当朝太后之间……

  “眼下,皇祖母还没反应过来,只把这糊涂帐,都算到了父皇头上。”

  “但等皇祖母反应过来的,就必定会得出和程将军一样的结论。”

  “——父皇‘杀’梁王,是为了给孤这个监国太子铺路。”

  “一旦皇祖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孤……”

  后面的话,刘荣没再细说。

  但好歹也是几年君臣,尤其还是朝夕相处的近臣;

  刘荣未尽之意,程不识,总还是听得明白的……

  “家上,想要先下手为强?”

  不知思考了多久,程不识才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

  开口发出如是一问,不等刘荣作答,便赶忙抢先道:“臣认为,家上不应该这么做。”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储君太子向东宫太后动兵,都绝对是下下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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