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
“——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两个恭顺的弟弟;”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太子这一生,会过得让天上的神仙,都感到无比羡慕。”
···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一天,太子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陷入两难。”
“——要血亲情谊,还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所以,朕很安心——并不担心日后,太子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却也很可怜太子。”
“因为太子,早晚会长成朕这般模样;”
“早晚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冰冷无情的‘汉天子’……”
闻言,刘荣顿时皱起眉头,低头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过衣冠,方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爱一家一户,是为小爱,爱家家户户,方为大爱。”
“——父皇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纵是于一家一户略有刻薄,亦无伤父皇对天下之大爱。”
“及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儿也相信:后人提及父皇,必当会肃然起敬,长身以拜……”
说著,刘荣便自然地代入进自己‘后世人’的角色,对天子启——对这位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毕恭毕敬的长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满不在乎的摇头一笑;
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之上,完成了残局的布置,方侧过头望向刘荣,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后人如何评说——说朕英明睿智,还是刻薄寡恩、说雄见万里,亦或冷酷无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对先帝说上一句:儿,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领著你,对先帝说上一句:父皇的孙儿,也还算不错……”
“——足矣。”
“问心无愧——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足矣。”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似是释然了。
母亲也好,姐姐也罢,又或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藏身于何处的弟弟——天子启,都释然了。
连带著,看向刘荣的目光,也全然带上了纯粹的期许。
“郎中令,给朕断了日子。”
“——至多两年之内。”
“朕,最多只能再护你小子两年。”
“两年之后,天子荣,便要单独面对东宫的窦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馆陶太长公主,以及贵为胶东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单要和窦太皇太后、馆陶太主,以及胶东王太后斗法——还要另抽出空来,稍看顾著天下人,再厉兵秣马,以备北上决战!”
···
“今日起,我二人之间,只论君臣,没有父子。”
“——朕会很严苛;”
“——比先帝还严苛。”
“但朕再严苛,未来这两年,也将是太子接下来的人生当中,最轻松的两年。”
“等过了这两年,太子,便要做我汉家的主……”
语调低沉的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只绷著脸,深深凝望向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方稍张开嘴,将压在舌苔下的山参片取出,随手丢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看见:那只水盆中——那只盛满‘血水’的铜盆中,飘著不知多少片土黄色的山参片……
“父皇……”
下意识一开口,刘荣当即潸然泪下,哽咽著便要跪倒在地;
却见天子启淡然一摆手,旋即朝自己对座虚一抬手。
“来;”
“陪朕过过瘾。”
“——这么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壮起胆子,陪朕来上一局……”
···
“这残局,乃朕所创;”
“至今,却都只有周仁一人试著解过……”
伴随著天子启满含沧桑,又难掩疲惫的话语声,刘荣终还是强忍著泪水,起身来到了御榻前。
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得一句俏皮话,却惹得天子启一阵畅笑之余,更亲切无比的笑骂起来。
“儿,舍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这盘棋,天子启下的很开心;
因为天子启知道:今日,是天子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刘荣。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过了今天,二人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刘荣心绪无比沉重。
因为刘荣知道:自己舍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这局棋……
第198章 头太痒,水太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间别院。
自姐姐刘嫖口中,听到最近这段时日——尤其是前日,发生在长乐宫的事,梁王刘武只满是焦急的连连跺起脚。
——没错。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丢下王驾‘私奔’到了长安,梁王刘武,就一直藏身于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因也非常简单: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为汉家唯一的功勋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在汉家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几乎是历朝历代之最。
——根据太祖高皇帝制定的规矩:除非尚冠里有甲士藏身,又会是有持弩机的刺客混入,否则,尚冠里之内,便不可见刀兵!
平日里,就连巡视尚冠里的北军卫士,甚至是随圣驾而来的禁卫,都会将带刃的兵器藏起来,转而带上棍、棒之类的钝器。
而且还得是非金属制作的钝器!
除此之外,长安城几乎每日都会施行的宵禁——连未央、长乐两宫,以及桂宫、太子宫都包含在内的宵禁,却完全影响不到尚冠里。
每到日昏时分,更吏们敲了更、报了时,一队队中尉军士便会上街巡视;
长安各城门,未央、长乐二宫各宫门徐徐关闭,非诏谕、符信为证,任何人不得出入宫讳、城门。
居住在长安城内的老百姓,则是会在黄昏时分便早早回家,各自将家门关紧,免得被如狼似虎的酷吏找到由头,被立了典型。
故而,在长安城进入宵禁之后,由平民百姓居住的北半城,除了巡视军卒手中的火把外,是看不见哪怕半点火光的。
——就算有,也大概率是巡视军卒拱起的篝火,而且还是背著上官偷偷点起来,事后也必定要挨批评的那种。
至于南半城——被未央、长乐两宫全然占据,只留下中间一条章台街的南半城,虽然不至于黑灯瞎火,但也基本都是宫墙上的篝火、禁卒手中的火把,以及宫室内的星点灯光。
唯独尚冠里;
唯独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全年风雨无阻的灯火通明。
无论家里有没有客人——甚至是无论家里有没有人,尚冠里的功侯府邸,九成九都会点亮所有的灯,好将尚冠里的上空,照耀成刘汉版的长安不夜城。
宵禁了,老百姓窝在家里,官员们也都在家中伏案办公——便是宫里的贵人们,都只能悄悄点起几盏灯,并尽快将其熄灭,以免被人指责‘不效太宗皇帝勤俭质朴之风’。
但在尚冠里,贵族们却是吃喝玩乐,彻夜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