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件事时,先帝的原话是:朕可以不急著掌权,但天子安危,绝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卫将军取代中尉,是为了度过那段无比艰难,甚至艰难到先帝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岁月…”
嘴上说著,天子启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盘之上,摆出一副刻入脑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著,话头也并没有停息太久。
“后来,陈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国回了绛县,先帝才总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权,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通过卫将军——这么个特意设置的临时职务,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但毕竟是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为先帝拼死血战过的宿卫,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后不久,梁怀王刘揖离奇坠马,伤重而亡。”
“于是,先帝明里颁下诏书:撤裁卫将军,暗里,则以故卫将军所部禁卫为暗卫,彻查梁怀王坠马身死一事。”
“这部暗卫,便名:绣衣使者…”
…
刘荣脑子很乱。
刘荣不明白昨日,才刚在长乐宫吐血昏厥的老爷子,此刻为何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明白今日入宫,为什么会看到老爷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历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绣衣使者,为什么会是老爷子所说的这般来历、老爷子今日,又为何会同自己说这些…
心乱如麻之下,刘荣只本能的挪动著脚步,走到了御榻右侧,那方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内落座,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后知后觉的转了个身,才正对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只是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俭朴一生,暗卫却名:绣衣?”
“这可真是…”
讽刺。
刘荣觉得很讽刺。
不单是以勤俭质朴——甚至堪称抠门的先帝,却以一身绣衣来作为暗卫标识,让刘荣觉得讽刺;
而是眼前这一切,刘荣都觉得很讽刺。
“昨日长乐,都是父皇演给皇祖母看的?”
轻声一问,惹得天子启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便是一直忙活著摆弄棋盘的手——执子欲落的手,也在刘荣这过于直白的一问传入耳中的瞬间,便陡然滞悬在了半空。
许久——许久许久,天子启才索然无味般,将那只执子欲落的手收回,将棋子随手丢入竹制棋篓中。
再嘿然摇头一笑。
“朕吐血是真。”
“心死是真。”
“悲痛欲绝是真。”
说著,天子启面上笑容由缓缓凝固,片刻间,便化作了无尽阴戾。
“朕说要给太后偿命是假。”
“——朕昨日说,如果找不回梁王,朕就给太后偿命。”
“但朕不会。”
“无论找不找得回梁王,朕,都依旧是朕!”
“只是若找不回梁王,朕免不得就要雷霆震怒,甚至不惜…”
拿血亲开刀。
最后这五个字,天子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天子启,不希望刘荣也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视血亲骨肉为筹码。
天子启也有自信:依刘荣的天姿,就算不沦落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自己这个浑小子,也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
“呵;”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失望了?”
“——失望于,朕没有因为昨日那一遭,便果真一命呜呼?”
“害的殿下白高兴一场不说,连麾下属臣,都要因此士气低落了?”
同样的问题,天子启已经问了两遍。
只是相比起先前,天子启问的第二次,明显少了许多玩笑的意味,更多的,是故作轻松的试探。
懵了好一会儿,刘荣也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见老爷子这么一副很想直接问,却又怕直接问,会得不到真实答案的纠结模样,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但明面上,刘荣却也还是不得不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
也确确实实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若儿臣说,见到父皇安好无恙,儿欢喜的恨不能跳起来、恨不能沐浴斋戒,向先祖奉上三牲血食以拜谢——父皇当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但儿自诩,还算一个知书明礼,明白君臣父子孝悌,清楚“人”为何物的人。”
“因为父皇抱病卧榻,就乐的欢天喜地,恨不能父皇赶紧驾崩,好让儿早日坐上皇位——这,也同样不是儿能做出来的事。”
“父皇即问,儿不敢不答;”
“却也不敢妄言欺君,只得如实相告。”
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引得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笑;
直勾勾凝望像刘荣眼眸深处,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心虚”的内容,方嘿笑道:“朕问话,太子像是答了,又好像没答。”
闻言,刘荣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便含笑抬起头,极尽坦然的看向天子启。
“父皇呢?”
“父皇在儿这般年纪,曾希望先帝尽早大行,好让父皇早日即立吗?”
颇有些胆大包天的一问,惹得天子启又是一愣;
又是盯著刘荣看了许久,才莫名一笑。
深吸一口气,含笑长叹一气,道:“朕顾不上。”
“朕,顾不上想这些。”
“——先帝,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做了我汉家的天子。”
“朕到了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帝也依旧还年壮——还能挥著藤条,从宣室正殿,一直追朕追到城门外的渭桥边上。”
“朕又知事晚些,在太子这般年纪,还想著再抡起棋盘,把哪个表亲砸死在宫内呢…”
自嘲地说著,天子启也算是委婉的向刘荣做出了应答。
——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事儿;
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想先帝驾不驾崩的问题。
能少挨先帝一顿板子,朕就谢天谢地了…
刘荣表示没毛病。
这确实就是当今天子启,和先太宗孝文皇帝——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先帝想的,是什么时候再揪住太子的把柄,把臭小子再胖揍一顿;
而太子启想的,则是先帝追著自己跑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蛇皮走位逃过一劫。
只能说: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算是在当今天子启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
抛开童年阴影什么的不算,曾经混迹关中三辅,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混世魔王,在先帝不遗余力的物理捶打之下,也总算是成了材;
非但成了材,甚至还和老爹一起,再史书上留下名为“文景之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天子启这个委婉的回答,刘荣也是付之一笑。
却依旧没有作答,而是再度不答反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倘若能回到那个年纪,父皇,会不会期盼先帝早日大行呢?”
这一问,天子启明显答得更轻松,也更痛快。
“不会。”
“朕,非但不会希望先帝早日大行,反而还会希望先帝,能尽可能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至少,二十岁不到的朕,绝对不会希望先帝早日驾崩。”
言罢,天子启面上,已是不见丝毫笑意。
有的,只是令人心下发寒的郑重,以及那好似能看透灵魂的锐利目光。
见此,刘荣也明白今日,自己躲不过了。
非但躲不过,甚至还让天子启原本偏向于试探、调侃的一问,彻底变成了一次针对太子储君的思想觉悟考试。
于是,刘荣思考了许久,也措辞了很久;
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子启,愿意耐著性子等这么久…
“二十岁时的父皇,必定不会希望先帝尽早大行。”
“——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字。”
···
“儿,至今还没到二十。”
“相比起当年的父皇,儿,更担心这四个字。”
“毕竟当年,父皇头顶上压著的,是已经避居深宫,不问朝政的薄太后;”
“儿头顶上压著的,却是曾险些将我汉家的梁王,扶立为储君皇太弟的窦太后……”
第197章 儿,舍命相陪
刘荣话说的直白,却也给了天子启足够多的留白。
——二十岁的天子启,确实无法对抗彼时的薄太后、后来的薄太皇太后。
但这并不全是因为二十岁的天子启,还不足以肩负起汉家的江山社稷。
二十岁,是什么年纪?
在这个时代,是男子加冠而成人,成家以立业的年纪。
具体到太子储君,更或是天子身上,就更是加冠近冕,大婚亲政的年纪。
没错;
即便只是太子,到了二十岁,加了冠、成了人,也同样是要‘亲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