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真的拿李二没办法吗?
就算是被软禁于深宫之中,如果铁了心要复辟,李渊难道真的没有一点胜算吗?
答案是:如果豁的出去,李渊还是有相当大的机会,从儿子李世民手中,将大唐的江山社稷重新夺回来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然后呢?
从儿子手里夺回江山,复辟即位,然后呢?
除了政变成功的二儿子李世民,唐祖李渊的其他儿子,都尽数死在了那场玄武门之变当中。
再把唯一的儿子李世民推翻,复辟再多坐几年皇位,待寿数将尽之时,李渊又该把大唐的江山社稷,交到哪个儿子手中呢?
这,才是唐祖李渊被‘封’为太上皇之后,就此随遇而安,不做抵抗的原因。
这也正是李世民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得以成为大唐第二位天子的原因。
李二殿下:爹,你自己看著办吧;
——反正你就剩我这么一个嫡子了,如果不让我坐江山,那爹你就努努力,看咽气儿之前,能不能再给我大唐生个好太子出来。
窦太后不是真的认可刘荣,也不是改变了对刘荣的看法,仅仅只是因为除了刘荣,窦太后没有其他的选择;
没得选,所以只能和唯一一个能勉强凑合的人选,尽可能维持相对健康的关系。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里有数,天子启也同样明白。
对于刘荣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
左右刘荣做了太子储君,也不需要祖母窦太后,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能在明面上认可自己,至少是默认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地位,刘荣便别无他求。
只是这样一来……
“方才,阿姊的脸色不大好看。”
在刘嫖、窦太后母女离开兽圈外,辕固生也被拉上来,并由郎官护送回长安之后,兽圈外的凉亭之内,便只剩下刘荣和天子启父子二人。
漫长的沉默,终随著天子启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而宣告结束。
循声抬眸,刘荣便见老爷子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架势。
“太子解决了东宫——至少是让东宫不再敌对太子,馆陶主能拿捏太子的筹码,可就又少了一个。”
“有了今日这一遭,馆陶主要想拿粮食的事逼太子就范,也是不大能施展开拳脚的了……”
“——如此说来,太子妃的事,殿下当是有了决断?”
“就不怕这么做会痛失好局,再度惹来东宫的不满,更甚是动摇储位根基?”
刘荣今日的举动,其背后所暗含的信息,自然是难逃天子启那双被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誉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只是进过简单的逻辑推理之后,天子启便轻松得出结论:在经过今天这一场会晤之后,刘荣已经没必要为了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而拿出‘太子妃’这个筹码,来换得馆陶公主刘嫖的支持了。
这让天子启萌生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因为当年,同样的命题,也曾摆在过‘太子启’面前;
而太子启当年给出的答案,正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妃薄氏、至今都还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薄皇后。
对于刘荣并没有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并没有通过联姻来构建政治同盟,天子启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刘荣‘不类父’,或是不够理智之类。
盖因为天子启清楚地知道:人世间的选择,往往并非‘这么选是对的,那么选是错的’这么简单。
就拿当年,‘太子启’做出的选择来说:以太子妃为筹码,换得彼时的东宫薄太后的支持,确实是为彼时的太子启解了燃眉之急。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尤其是从眼下,刘荣、栗姬母子所在的凤凰殿,与椒房殿薄皇后之间的尴尬关系来看,天子启当年的选择,属于很标准的‘用时间换空间’。
得到了巨大的短期收益,却也埋下了严重的长期隐患。
——天知道这么些年,天子启为了不让薄皇后生下个嫡长子,而付出了多少努力。
所以,本著‘我的选择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原则,对于刘荣另辟蹊径,放弃‘联姻’这个最省事、最简单有效的政治结盟手段,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否定,而是更偏向于观望。
如果刘荣玩儿砸了,大不了到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一个太子妃陈氏讳阿娇,足以解决刘荣在太子生涯当中的一切问题。
万一玩儿出花活了,也算是为汉家的后世之君,在‘联姻’之外,另寻了一条和东宫利益捆绑的新道路……
“不喜欢阿娇?”
“还是担心馆陶主?”
戏谑一问,天子启便慵懒的侧躺下身,耐心的等候起了刘荣的答复。
对于老爷子那礼乐崩坏级别的混乱称呼,刘荣显然也已经习以为常。
只呵笑著一摇头,旋即便正色沉吟片刻,遂开口道:“父皇教导过儿,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在儿看来,这个道理真正想要说的是:决策者,不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影响自己决策的因素。”
“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有多么不喜欢、多么愤怒,也应该理智的推行;”
“不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多么喜欢、多么心动,也应当冷静的驳回。”
···
“儿,确实做出了决断:不急于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拉拢馆陶姑母。”
“但儿做出这个决定,即不是因为厌恶阿娇,也不是因为担心馆陶姑母。”
“仅仅只是因为在儿看来,一个出身堂邑侯府的太子妃陈氏——甚至是陈皇后,对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终还是弊大于利的。”
“相较于短期内,可以得到馆陶姑母,乃至东宫皇祖母的支持,阿娇皇后为我汉家日后埋下的隐患,远大于曾经的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
“故而,再三权衡之后,儿终还是决定放弃‘联姻’这个捷径,打算用其他的笨办法,来构建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
看著自己的太子刘荣,在身旁不急不缓的侃侃而谈,天子启莫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几何时,先帝是否也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看著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子,拿出一个个荒诞的想法或方案;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阻止,而是慈爱的丢出一句:太子想做,那就试试看吧?
彼时的太子启,是否也像现在的太子荣这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说说看。”
天子启最终,只丢出这么轻飘飘三个字。
因为天子启翻遍了记忆,却根本没有翻到过这样一幕。
——先帝对天子启,总是无比严苛;
对于天子启的突发奇想,先帝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冷言嘲讽。
最乐观的状况,也是骂骂咧咧的让天子启滚下去——就连默认的时候,先帝都不忘顺嘴骂天子启两句。
在天子启心中,先帝是伟岸的,也是从始至终都正确的;
即便在怎么不愿意承认,天子启心里也依旧清楚:自己总是在本能的模仿先帝,并试图证明自己不比先帝差——至少是不比先帝差太多。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天子启没有得到过;
所以,天子启很乐意给予刘荣。
无关乎刘荣想不想要;
仅仅只是天子启想给。
仅仅只是天子启给了,才能让过往在心中留下的伤痛,在某个瞬间得到片刻缓解……
“大胆说。”
“我汉家的储君,不怕犯错。”
“唯独就怕孝惠皇帝那般,因为怕做错,便什么都不做。”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看似是从来没做错什么,实则,却也是从来都没有做对过什么。”
从回忆中缓过神,天子启又如是补充了一句。
倒是让刘荣想起后世,某知名游戏中的人物金句。
——我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极需要有这样的觉悟……
“儿想了想当年,薄太后非要让自己的族孙,给父皇做太子妃的原因。”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一个姓薄的太子妃,那在薄太后驾崩后,薄氏一族,便将彻底消失在汉家的朝野之上。”
“换而言之,薄太后伸手向父皇要个太子妃的位置,是为了填补轵侯薄昭死后,薄氏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空缺。”
“如果彼时薄昭还在,那父皇想要寻求东宫的支持,当也不至于拿出太子妃作为筹码了?”
看似不大确定,实则信心满满的一语,引得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本能的想要接过话头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感到嘴边的话原路咽回,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
便见刘荣又沉吟片刻,再道:“相比较而言,如今的窦氏外戚,局面比当年的薄氏要好许多。”
“——薄氏当年,除了东宫薄太后外,外戚便只有轵侯薄昭;”
“薄昭一死,薄太后当即势单力薄,便只能投资未来,为薄氏谋求个太子妃的位置。”
···
“而如今,窦氏除了皇祖母,还有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即将班师的大将军:魏其侯窦婴。”
“——南皮侯窦长君虽然已经薨故,但袭爵的世子窦彭祖,也总还有中人之姿;”
“虽进取不足,却也至少可保窦氏荣华如旧。”
“章武侯窦广国虽年老,但在朝野内外威望甚高,更曾险些被先帝拜为丞相。”
“最为关键的是:因为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劳,而被父皇新封为魏其侯的大将军窦婴,即将成为儿臣的太子太傅。”
“哪怕抛开南皮侯、章武侯两脉——单就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便足以让皇祖母对窦氏的未来安下心。”
“太子师出身窦氏,皇祖母自然也就没必要塞一个陈氏女,到儿身边做太子妃了……”
在刘荣这段话音落之后,难得可以私下交流的父子二人,却是默契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这,便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优势。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还是当下这个平行时空,刘荣在角逐储位上的优势,基本都和刘荣自己没什么关系;
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让刘荣在不知不觉间,便具备了‘如果不让皇长子做太子,那宗庙、社稷就要生出很多隐患’的强大根基。
就说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刘荣做什么了?
既没有私相授受、老早就和窦婴眉来眼去,也没有为窦婴担任太子太傅,而做出哪怕半点努力。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窦婴就要做太子太傅——做刘荣的老师,成为刘荣最坚实可靠的政治同盟了;
顺带著,借著窦婴这个媒介,窦氏外戚一族也和刘荣搭上了干联,虽然还没到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的程度,但也总归是有了相当强的羁绊。
于是,刘荣的储位就莫名其妙的坐稳了。
因为一旦刘荣的储位动摇,那作为刘荣一党的太子太傅窦婴,就必定会成为被放弃,乃至被清洗的‘废太子一党’。
失去窦婴这么个新生代翘楚,窦氏外戚也会损失重大,甚至会让家族的未来,都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