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90节

  诸王分封的仪式,已经在天子启的主持下临近尾声。

  其余几王的移封事宜,也由奉常祭礼官以祭辞的形式,‘汇报’给了天神。

  按照原本的祭典进程,天子启接下来,便要当著社稷、当著天神的面,具体说一说接下来这一年,汉家关于农事的安排。

  比如哪里遭了灾,朝堂要抚恤啊~

  又或是哪里缺水,朝堂要凿个渠啊~

  再便是哪里粮食歉收,朝堂要开仓放粮、平抑粮价之类。

  与会众人有关于粮食、农事方面的奏疏,也同样可以在这个场合提出。

  ——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叛逆,不能把汉家朝堂内部的分歧,摆到社稷、天神的面前。

  在封王结束之后,天子启刻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是在等祭坛下,响起百官公卿请奏的唱喏声。

  却不曾想:第一个站出身来的,居然是仍将年仅三岁的胶东王刘彘抱在怀中,且还没正式搬进太子宫的刘荣……

  “太子……”

  “有话要说?”

  下意识想要暗示刘荣‘别节外生枝’,待看见刘荣目光中,那异于常日的明亮,天子启不由话头一滞;

  明明暗下还在思考,嘴上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竟是有些期待起刘荣接下来的话。

  章程之外的变量,自也是让祭台周围的礼官们稍一慌,却也极为迅速的调整好心绪,为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做好准备。

  ——万一太子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赶紧兴礼乐,把太子的声音压下去再说!

  便是在天子启迟疑中略带期许、众皇子迷茫中夹杂忐忑,祭礼官们忧虑而又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刘荣终是将抱在怀里的幼弟刘彘放下,上前两步,便对天子启跪地拱起手。

  “去岁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贼,枉顾太祖高皇帝恩德、悖逆君臣尊卑之序,悍然举兵而乱关东!”

  “虽有忠臣义士,如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魏其侯窦婴等,使此七国之乱三月而平,然关东万里良田,亦难逃贼子所荼毒。”

  铿锵有力的道出现实依据,刘荣便满是庄严的昂起头,再对天子启沉沉一叩首。

  同一时间,太子刘荣嘹亮的奏请声,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上响起,于祭坛下荡起阵阵回音。

  “作为储君,本不该在还不懂国家大事的年纪,于农耕这样关乎国本的事上发表看法。”

  “但在从睢阳返回长安的途中,实在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被荒废、被摧毁的田亩,很难不为关东百姓今年的生计感到担忧。”

  “——便借著今日春耕,当著社稷天神、公卿百官的面,斗胆恳请父皇!”

  “请除关东民今岁农税、减关中民今岁农税之半!”

  “广布雨露恩泽,使民稍安、食稍足;”

  “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话说到最后,刘荣话语中的笃定和决绝,已不知何时转变为悲天悯人的凄苦。

  而在祭台南侧,禁卒们不时将目光瞥向天子启,不知该不该把刘荣这番话,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下社稷坛。

  便见天子启面无表情的低著头,注视著刘荣跪地叩首在身前的背影,静默良久;

  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头稍撇向一侧。

  “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语气,只惹得刘荣冷汗直冒——汗水沿著额头垂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在石砖上,湿了两个巴掌大小的位置。

  便见刘荣战战兢兢抬起手,稍擦去额上泉涌的汗滴,鼓足勇气,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腰杆稍挺直些;

  待看见天子启那冷漠到吓人的面容,终是咬紧牙槽,彻底直起了腰身。

  “儿臣,知道。”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儿臣,是在替天下人,请求父皇作福施恩。”

  “儿臣……”

  “——你还知道你是‘臣’?!”

  冷不丁一声低呵,吓的一旁的九位皇子下意识一缩脖子!

  老二老三当即便白了脸,其余众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年纪最小的刘彘,则是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祭坛中央,窦太后漠然‘注视’著这一切,宛如一尊石佛般,不为所动。

  而在天子启的威压下,刘荣再度被压弯的脊梁,却在弟弟们的齐齐注视下,再次缓缓挺直。

  “儿臣,只是父皇的臣……”

  “却也是天下的君。”

  “——父皇说过,储君,也是君。”

  “儿臣,和父皇、和皇祖母一样,同样是天下人的君……”

  没人知道这段话,是刘荣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更没人知道刘荣花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颤抖的上下牙槽碰撞在一起。

  人们只知道:在太子刘荣这番颇具‘挑衅’意味的答复之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宁静。

  除了天子启、窦太后,今日受封为王的九位公子,以及二十来位奉常祭礼官外,没人知道这段漫长的寂静中,祭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打破这段漫长寂静的,是郎官高亢的诏书宣读声。

  “诏曰:朕尝闻,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凡为人父母者,则必不忍子嗣受饥、寒之苦;

  去岁秋后,吴楚举乱关东,虽乱得平于农闲之时,亦有天下人心惶惶,更或避祸隐入山林者。

  乃以此诏,告汉子民:自朕新元二年秋后,民田为吴楚乱贼所伤者,无论束籍于关东、关中,皆免今岁之农税;

  家中有男为丁、卒者,农税三十取一,伤、残者免~”

  明显是一封早就准备好,随时准备颁下的免税诏,在郎官的宣读下,很快便传入在场百官公卿耳中。

  但大家的反应却并非高兴,而是无一例外的困惑。

  ——大战方休,减免农税以与民休息,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先帝时开始的惯例,就算是没打仗,汉家的农税,也基本都是每年都减半的。

  太祖高皇帝制:农税十五取一;

  这里的‘十五取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你秋后每收获十五粒米,便要上缴一粒作为农税。

  而从先帝开始,汉家开始连年减免农税,且无不是减半为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寻常年间都是大概率农税减半,今年这状况,自然更是起码减半,且很有可能直接免除天下人——至少是关中的农税。

  只是朝野内外都感到很疑惑:天子启为何要在这个场合,宣读这样一封必定会有,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免税诏?

  在社稷天神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仁慈?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可除了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呢……

  祭台上,随著诏书宣读完毕,众皇子却都无一例外的深埋下头,为大哥今日的举动而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抢民望!

  ——还是从皇帝老爹的碗里抢!

  这……

  啊这……

  “可要朕在这封诏书上,署上太子的名讳?”

  “又或是加上一句:太子请奏减税,方有朕此诏?”

  仍旧蹲在刘荣身前,天子启却是挺直了上半身,话语中,只尽是讥讽之意。

  闻言,刘荣却只头都不抬,仍旧将额头悬在离地三二寸的位置,赶忙摇了摇头。

  “父、父皇泽被苍生,仁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比……”

  “儿臣,只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刘荣诚惶诚恐的表示‘不用署名’,天子启这才冷哼一声,拂袖起身,再度将身子别向祭台外,朝臣百官站著的南广场。

  刘荣则是又跪地匍匐了许久,才缓缓挺直上半身,却不敢直接站起,而是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指令。

  在刘荣身后,众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清澈和迷茫。

  唯独祭台中央,始终冷眼‘旁观’的窦太后,在这场戏落下帷幕之后,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自先帝前元三年开始,我汉家虽是连年减、免农税,却也都是一岁一诏。”

  “——每年开春之后,天子才会颁下减、免农税的诏书。”

  “而在此之前,请求天子减免税赋的,是领衔百官的丞相……”

  暗下如是想著,窦太后只微微动了动眼皮,将模糊的视线尽可能锁定在不远处,那道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只片刻间,窦太后淡漠清冷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复杂。

  “故安侯辞相,周亚夫又还未班师。”

  “——朝无丞相主事,倒也确实需要有人,替丞相说上这么一场。”

  “但任是谁,也不该是太子储君呐……”

  “能替丞相发话、能做丞相该做的事的……”

  “那,可得是监国太子啊………”

  思虑间,窦太后只本能的稍一侧头,身后便立时有郎官一人走上前。

  待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那郎官才赶忙拱下手:“臣不知。”

  “但从田叔送回来的书信来看……”

  “呃…不大乐观……”

  磕绊的应答声,终是让窦太后缓缓变了脸色。

  恰逢此时,天空中,也悄然聚集起一大团乌云。

  ——春耕日的春雨,是大吉之兆!

  但今日的一切,对于窦太后而言,都恐非吉兆……

  “变天了吧?”

  “胳膊腿都涩了许多……”

  “我这把老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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