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著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著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著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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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强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
第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呂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著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著,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个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著已经小心站起身,扶著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