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87节

  而后,便是天子启在田埂外脱下布履,赤脚踩进籍田之内;

  再由礼官合力抬起一台崭新,且系有赤红色布条的犁,送到天子启面前,由天子启亲自挽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犁,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结构很简单,操作却很困难。

  如果刘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直辕犁。

  只有犁头和扶手,扶手为一根横置直杆,由操作者将杆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攥住杆身;

  杆尾在操作者身后,连接著另一根直杆,向前斜向下,尖部的金属承琢状,便算是犁头。

  虽然已经在少府的精心改进下,做成了尽量美观的模样,但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将那杆名为‘扶手’的长杆扛上肩,并用双手死死压在肩上,稍俯身,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身后插入泥里的‘犁头’艰难向前挪动。

  约莫走出去二十步,天子启便已是有些脱力;

  也没逞强,趁著还没累到喘粗气,就将肩上的犁杆卸下。

  ——《周礼·籍田礼》有云:籍田之礼,天子九,公卿六,大夫三。

  当然,这里说的数字,是用类似锄头的农具锄地的次数;

  到如今汉室,按照太祖高皇帝亲口说过的话,便是‘礼乐崩坏’——连籍田礼,都可以用犁具犁地,而不是拿锄头锄地了。

  至于这‘亲耕’具体耕多少,也没什么固定要求,全看个人喜好。

  如太祖高皇帝之时,刘邦常年不在长安,难得回一趟长安,也都是忙著钻美人们的被窝,籍田自然是意思意思拉一段犁;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直到及冠之后,才有了亲耕籍田的资格,却已经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及冠没两年就一命呜呼,根本就没耕过籍田。

  倒是先帝——在代王宫就没少摆弄庄稼,到长安做了天子,没了下田种地的机会,多年的习惯被一朝夺走,难免就会觉得心里痒痒,浑身不得劲;

  难得每年春耕日,能有机会亲耕籍田,先帝自然是甩开膀子,要好好过一把瘾。

  有好几回,先帝都是差点把籍田给一个人犁完了,吓得公卿百官连礼法都顾不上,乌泱泱上前阻止,才总算是为自己留了一点可耕的地。

  作为先帝的子嗣,当今天子启,自也不是那不知人间疾苦、不分五谷杂粮的肉食者;

  同样是在晋阳王宫里摆弄过庄稼,虽然没有先帝那种病态的‘瘾’,前两年也好歹是能挽犁走两个来回,而不是象征性的装装样子。

  今年却连来回的‘来’都没走完,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结合天子启最近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头,在场的公卿百官,也无不暗下思虑起来……

  “朝无丞相佐政,便由御史大夫暂代吧。”

  众人各怀心绪之间,天子启鼻息平缓的发出一声招呼,当即让众人敛回思绪。

  待陶青上前接过犁具,也如拉重物上坡的力役般,吭哧吭气犁起地来,天子启却是一脚踩上田埂,抬手擦汗的同时,将目光有意无意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如果是这方籍田,是汉家‘农本’的象征,那天子首执的犁,便代表著治理天下的权。

  很显然,如今的天子启,依旧不觉得太子刘荣,有资格接过自己手中的礼犁,在自己之后、丞相之前执犁籍田。

  或许是想从刘荣面上,看到类似‘失望’‘失落’‘尴尬’之类的神容;

  见刘荣面无表情的对自己微一拱手,天子启只顿感一阵索然无味。

  遥想当年,都做了监国太子,先帝都不肯让自己接犁——就连那些千石的小虾米,都能排在监国太子前耕籍田,天子启便觉得一阵莫名失落。

  本以为刘荣也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却发现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带著认同的谦逊。

  ——就好似是在说:父皇做的没错,儿臣确实还没有这个资格;

  而不时闪过那张英俊面庞的自信,又像是在说:但早晚有一天,儿会亲手接过父皇手中的犁,以耕籍田……

  “就是这几年啦……”

  “当年,先帝卧榻之后不久,便开始肠胃不能消食。”

  “再三年,先帝便驾崩了……”

  如是想著,天子启不著痕迹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稍有些胀痛的腹部。

  消化不良,对于年轻人而言,或许只是吃点脏东西窜几天,就能解决的小事;

  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能正常消化,却基本等同于死亡倒计时。

  天子启估摸著自己最多,应该也就是三两年的寿数;

  短短三两年——连监国太子,天子启都曾做了不止三两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才刚得立为储的太子刘荣,培养成一个可堪宗庙、社稷之重的老成之君……

  “乱世,当用重典……”

  “急务,亦可行非常手段……”

  暗下思虑间,天子启的嘴角,便随之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远处,看到这抹危险笑容,刘荣心中只顿时警铃大震!!!

  没等刘荣做好心理准备,天子启便阴沉著脸,向著刘荣走来。

  “mua~的……”

  “又搞哪一出?”

  刘荣暗下腹诽间,天子启已是在了刘荣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著刘荣,绷起一张臭脸,超大声的‘压低音量’低吼道:“堂堂太子储君,却穿一身诸侯朝服,成何体统?!”

  “——在朕面前丢人便罢了,都丢人都到社、稷,丢到天神面前了!”

  “还不快去换?!”

  毫无征兆的一番训斥,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仿若雷击般愣在了原地。

  什么跟什么啊?

  汉家啥时候讲究这些个粗枝末节了?

  在重大场合,太子确实是即可以穿储君的服饰,也可以穿诸侯朝服的啊?

  别说是太子了:叔孙通为汉天子制定的四季服色,又有哪位皇帝严格遵守过?

  还不都是想穿啥颜色就穿啥颜色,全看心情……

  “儿臣,谨奉诏……”

  总归是老爹发了话,哪怕占了理,刘荣也只能乖乖听话,向老爷子告罪一声,便快步朝著几里外的车马而去。

  望著刘荣快步离去的背影,百官公卿却是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懂天子启这是闹得哪一出?

  唯独天子启,昂首眺望向刘荣离去的方向,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飞快的斜眼瞥向社稷坛祭台上,默默注视著这一切的窦太后。

  “太子储君啊……”

  “必须每时每刻,都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尤其是在我汉家的‘东帝’面前,更要如此………”

第160章 记住这王印之重!

  你干~嘛~~

  哎呦……

  暗下叫苦不迭,刘荣却也不敢耽搁,一路狂奔带小跑,总算是在籍田礼结束前赶回了社稷坛下。

  同一时间,在场功侯百官纷纷侧目,向刘荣投去同情的目光。

  ——衣服该怎么穿?

  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服。

  天子穿皇帝冠玄,太子穿深蓝冠袍,皇子穿诸侯王袍等等;

  但想想就知道:刘邦开国的汉家,有这么一位老祖宗开先例,后世之君又能有多守规矩?

  掰著指头算:孝惠皇帝上朝倒是穿冠玄,但除了朝会,便大都是穿著里衣——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睡衣、家居服,在宫里醉生梦死。

  先帝更夸张!

  但凡没人盯著,便动不动做出一副老农打扮,吓得奉常卿一天跑三趟未央宫,生怕这位穿著一身粗麻,就跑到宫外帮老农种地去了!

  作为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继任者,当今天子启也是不逞多让。

  虽然不至于cos老农,但也是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有朝臣请见,天子启觉得麻烦,便穿著常服就见了;

  没有外人在,只有宫人和妻女的场合,嫌热脱掉外衣也属正常。

  还有更夸张的。

  ——别看当今天子启没有显露过‘御驾亲征’的意图,但在宫里头,那可是酷爱cos将军!

  动不动就身著甲胄,甚至是走在上朝的路上心血来潮,让身边的禁卒把甲具脱给自己,好让自己穿著去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至于开国年间,太祖高皇帝令叔孙通为汉家制定的《汉礼》中,关于天子什么季节穿什么颜色的相关规定?

  刘邦表示:爷们儿就是喜欢红色,你咬我?

  先帝也有话说:朕在位二十三年,天子冠玄满共就那么三两件,其中一件还是黄龙改元后,让织室拿碎布片拼了件黄的……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太子储君的服饰,自然也是极为宽松。

  要是想装x、想端架子,一年四季,甚至日夜不脱的穿太子衣袍,那也没人说你;

  觉得有点高调了,想和其他兄弟们一样,按‘皇子’的身份穿诸侯服饰,也没人就真不拿你当储君。

  甚至在非正式场合,你若是也想cos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别搞到衣不遮体的程度,大家也只会说你‘甚肖父祖’,而不是说你有违礼制。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宗周已亡,礼乐崩坏。

  理论上该怎么做,潜台词也往往是:实际上,还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难为太子咯~”

  “都还没告庙祭祖,离宫别居呢,陛下这就开始……”

  对于刘荣今日的遭遇,没人觉得刘荣真的做错了什么,却也没太多同情。

  ——更多的,还是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哪有太子不挨骂的?

  远的孝惠皇帝就不说了——便说天子启,挨先帝的骂挨的还少了?

  要知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当今天子启,便做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储君!

  二十二年,愣是连一句纯粹的夸赞、认可,都没能从先帝嘴里听到!

  也就是弥留之际,得了先帝毁誉参半的一句:狠辣果决,颇具人主之姿。

  刘荣好歹也做了太子储君,就算再怎么天资上佳,也总归是要体验一下储君不可或缺的人生经历……

  “嗯。”

  “这才像话么;”

  “穿的跟个皇子似的,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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