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有两个战略重镇级别的诸侯国。
一曰:赵;
二曰:梁。
赵国之所以重要,除了赵国位于燕、代这两个直接与草原接壤的戍边国‘身后’,对于汉家北墙的边防举足轻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赵王对燕、代、赵三国的战时指挥权。
这个权利,若是以最极端糟糕的情况考虑,便是只要有匈奴人出现在边墙——哪怕只有一骑,理论上,赵王也同样可以因此而尽发燕、代、赵三国兵马,却不必先请示长安。
在才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中,赵王刘遂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和匈奴人约定好,由匈奴人派军队佯攻汉边,使赵王刘遂得以名正言顺的调发燕、代、赵三国边卒;
却并不北上御敌,而是南下与刘濞的吴楚大军主力汇合,一同攻打梁都睢阳。
作为交换,匈奴人可以得到完全没有军队设防的燕、代、赵三国,以肆意驰骋、劫掠数月。
这也就难怪天子启怒急攻心,不惜下令俪寄水淹邯郸,也非要攻破这座赵国古都了。
不能怪天子启心狠手辣;
实在是赵王刘遂的谋算,就算是比起汉奸走狗,也完全属于畜生中的畜生。
对燕、代、赵这三个戍边三国的战时指挥权,使得赵国自有汉以来,短短五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得了个‘宗亲冢’的名号。
自汉家第一位刘姓赵王:隐王刘如意开始,单就是呂后,便先后杀了三任赵王——这三任赵王,还都是太祖刘邦的儿子。
接连杀死三位赵王之后,呂后终还是觉得赵王这个特殊、敏感的位置,由自家人做更安心些。
于是,赵王吕禄应运而生。
而梁国的特殊性,更是足以和赵国并称为汉家的‘内忧’‘外患’。
——赵国敏感,是有余其在北墙边防,即国防方面占据的重要地位;
而梁国敏感,却是因为梁国的存在,可以将关东宗亲诸侯,和汉家的基本盘:关中隔绝开。
同样是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将梁国的重要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为了确保梁国不出岔子,天子启更是弄出了个‘储君皇太弟’的概念;
也正是梁国——正是睢阳始终没有陷落,汉家才得以只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梁国也这么重要——甚至比起关乎‘外患’的赵国,梁国这个涉及到‘内忧’的诸侯国,都明显还更重要一些;
怎么就没听说过吕太后,封了哪个子侄做梁王?
嘿;
可曾听闻吕太后,封了一个叫‘吕产’的子侄,为汉家的吕王?
猜猜吕产这个‘吕国’,是不是改了个名字的梁国?
再猜猜吕太后驾崩之前,将长安南、北两军的兵权,分别交给了哪两个人?
——南军给了吕(梁)王吕产,北军给了赵王吕禄……
梁、赵二国,自有汉以来,便始终是汉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敏感国。
不让其存在,那就不利于边墙防务,以及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防备;
但放任其存在,又会严重威胁到长安中央。
于是,汉家便走进了一场诡异的无限循环。
太祖刘邦封了自己的儿子,做汉家的梁王、赵王;
吕太后封了自己的子侄,做汉家的吕(梁)王、赵王。
到了吕太后驾崩,先帝入继大统,也还是第一时间封了公子刘揖为梁王。
——再怎么大权旁落,也好歹得把梁国扒拉进自己碗里,把关东那些个盘算著‘皇帝轮流做,啥时候到我家?’的亲戚们给防住!
至于涉及边墙防务的赵国,则由于先帝继位时,朝权由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把控的缘故,而被还给了赵幽王刘友的儿子:刘遂;
无法干涉关于赵国的分封事务,先帝也只得捏著鼻子,为陈平、周勃等老臣‘还’赵国于刘遂做出正面评价——美其名曰:存亡续断。
而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赵国,又即将要再次以现任天子的儿子做王了……
“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难不成日后,长安每换个汉天子,邯郸就也要换一脉赵王?”
“还有王叔的梁国——吴楚乱平,诸侯宗亲被剔去爪牙,也没必要继续这么强大了吧?”
想著想著,余光瞥见两个弟弟伸长脖子,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刘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
回想起方才,自己提醒两个弟弟‘别急著把王宫造太好’,便也当即明白:此刻的玄冥二少,看向大哥刘荣的眼神,为什么会像饿狼般透著绿光……
“河间位于赵北,齐-赵接壤之地。”
“去了河间,老二要盯著点赵地的民论。”
“——郦寄、栾布水淹邯郸,赵人对长安朝堂,是颇有些微词的。”
“又赵国无王主政,老二此番就国,便要试著将赵人的民怨,以尽量温和的手段压下来。”
···
“还有齐国。”
“此番,吴楚七国举乱,齐王刘将闾虽未起兵从贼,却也是打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如今的齐王,是刘将闾的王太子。”
“这位新晋齐王对长安,也未必不是离心离德,怀恨在心……”
作为玄冥二少中,年纪相对大些、性格也更稳重些的那个,刘德本就没太对自己的封国感到不满。
更何况河间郡终归是赵郡,西接赵地,东临齐地,北有小部分临海岸线,南部又是楚地。
——已经不算差了。
又听闻大哥交代起自己就藩之后的具体任务,更是当即面色一肃。
暗暗记下大哥的交代,也不忘沉沉一拱手,已示领命。
“如此说来,将大哥交代的事都做完,便差不多要移封了啊……”
“嗯~”
“——会是赵国吗?”
“还是梁王叔那边……”
相比起二哥刘德,公子刘淤显然想得更简单些。
——见大哥给二哥交代起任务,当即也跃跃欲试起来,俨然已经把自己对封国:临江的幽怨抛在了脑后!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让公子刘淤失望了。
在公子刘淤的殷殷期盼下,只挤出一个稍有些抱歉的苦笑。
“去了临江,老三,万要保重著身子……”
啊?
哈?
哈???
什么玩意儿就保重身子??????
公子刘淤很迷茫。
却见刘荣将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稍缓解了一下尴尬,才略带些郑重道:“此去江陵,我会请求父皇,从太医属调几个御医,陪老三一同就藩。”
“——到了江陵之后,老三什么都别想,就老老实实把身子养好,等著长安的诏书,以入朝觐见即可。”
“大概就是在老三第一次入朝长安时,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大抵能给老三,寻一个像样的封国了……”
听闻刘荣此言,公子刘淤心下只一阵惊颤,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又弄不明白危险到底是什么。
到了一旁的刘德,从刘荣看似寻常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暗含在字里行间的话外之音。
“长安的诏书……”
“而非,父皇的诏书……”
如是想著,刘德也不由侧过身,眺望向不远处,仿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也就是父皇新元六年,我兄弟众人,便要入朝觐见了……”
“难道在大哥看来,父皇连这三年,都撑不过去了吗……”
对于刘德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知道,刘荣也不会给出太多解释。
——根据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再去除掉那声在原时间线石破天惊,却在这个时间线未必会出现的‘老狗’,当今天子启的寿命,确实不止三年。
但也只是‘不止三年’——三年零八个月,满共不到四年。
三年后,天子启当然还活著;
但也肯定不会给关东的任何一家宗亲诸侯,发去‘入朝长安’的诏书。
因为彼时的长安朝堂,将面临著一次‘几乎’必定会发生的政权交接。
换而言之:如果这个时间线,那声‘老狗’没有出现的话,那此番别离,玄冥二少再次见到自家大哥,恐怕就要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去吧。”
“去再陪陪母亲。”
“——明日大典过后,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此番新封的诸王,便都要开拔就藩了。”
“趁著还没走,再多陪陪母亲。”
短暂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略带些感伤的话语声所打断。
待两个弟弟各怀心绪,告别自己朝母亲的殿室走去,刘荣这才坐回躺椅上。
仍是以手肘撑著摇椅扶手,食指指腹摩擦著唇下,目光却是在墙外的宣室殿方向,以及与刘荣所在的殿室一墙之隔的凤凰正殿——栗姬的住所之间来回切换。
良久,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能做的,能说的——除了‘不要喊父皇老狗’之外,都给母亲打好了预防针;”
“若这都不能提前规避,那也只能等事发之后,再做出应对了……”
···
“老爷子,当真不行了?”
“还是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来试探我和母亲?”
“——我倒是没什么;”
“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