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涉及刘荣储位的事上,天子启对窦太后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强硬。
“宗庙、社稷,不单是朕的;”
“更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留给朕的。”
“就算不把自己当做是朕的母亲,太后也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不要忘记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
对于天子启的冷言冷语,甚至是隐晦的威胁,窦太后却仍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呆愣愣的注视著殿外。
只嘴上,仍是云淡风轻道:“没那个心思啊……”
“我儿梁王,都快被扣上‘雇凶行刺九卿二千石’的罪名了;”
“皇帝又让我这个苦命的老寡妇,如何能分出心神,去主持太子的册立大典?”
···
“实在不行,便等等吧。”
“——等皇帝回了未央,我便找田叔入长乐,交代田叔往睢阳走一趟。”
“田叔,是朝野内外公认,且无人不敬之、重之的长者。”
“有田叔走这一趟,梁王的冤屈,也很快便能洗清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在已经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一事上,再次增添了几分变量。
——迟则生变。
正是为了这‘迟则生变’四个字,天子启在几个月前,才会那般急切的派出祭礼官,让刘荣就地在新丰祭祖告庙,坐实自己的太子之名。
眼下,窦太后又闹这一出……
“好。”
“便依太后所言。”
只是刘荣,甚至是一旁的刘嫖,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窦太后的胡搅蛮缠,甚至是‘居心叵测’,天子启非但没有据理力争,反而选择平淡的接受。
又若有所思的连道几声‘好’,天子启便漠然从榻上起身。
招呼著刘荣走下御阶,正对殿门,背对著御榻方向,深吸一口气;
旋即折回身,一板一眼的对御榻之上,呆若木鸡的母亲窦太后拱手一礼。
却是不等刘荣呼出一声‘孙儿告退’,便一言不发的朝著殿门外走去。
“母亲?”
看著天子启、刘荣父子离去的背影,刘嫖只本能的察觉到哪里不对。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见母亲也从榻上起了身;
拄著鸠杖,颤巍巍挺起腰,遥望向天子启离开的方向。
那双混浊涣散的双眸,竟是闪过了一抹精光……
“不会是阿武的。”
“不会是阿武的……”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至少这一次,错的,是皇帝……”
第156章 太后不敢
抱著装有分封、移封诏书的木匣,跟著老爷子上了御辇,刘荣早早就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架势,准备应对天子启必定会发起的考校。
——这既是汉家的惯例,也是天子启过去的习惯,以及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是不曾想,天子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让刘荣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发表见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闻?”
被这意料之外的考题偷袭,刘荣不由得面色稍一滞;
只片刻之后,却也当即调整了过来,沉吟措辞片刻,便从自己脑海中的‘文件室’中,翻出了田叔的个人资料。
“田叔,字子卿,赵国陉城人,田齐王族之后。”
“剑术极为精湛,曾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曲成侯虫达,为世人并称曰:齐剑圣、赵剑仙’。”
“年轻时,于乐毅后人:乐巨公门下治黄老,并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赵王张敖用为郎官。”
“至贯高刺杀太祖皇帝案发,赵王张敖受牵连下狱,田叔、孟舒等十余赵臣身囚衣,剃发须,颈戴枷,以‘赵王奴仆’之名入长安,志要与赵王张敖共生死。”
···
“待贯高伏法,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又尚鲁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数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见。”
“在太祖高皇帝查验过这些人的才能后,便各自任命为郡守二千石。”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为云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汉中守的田叔。”
“为汉中守三十余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罢免,赋闲于长安。”
朝野内外,乃至于长安坊间,都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皇长子得立为储君,不过是占了长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若不是早生了两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凤凰殿,那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储君之位。
类似这样的传言,很难确定这其中,有绮兰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笔。
但天子启对刘荣这个储君,总归是满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满意,或差强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其中,又由以刘荣这手‘自带百科全书’的特殊技能,最让天子启为之赞叹。
“这个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搁下。”
听闻刘荣徐徐道出田叔的来头,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再次跳出了话题本身。
待刘荣略带些疑惑的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唉声叹气道:“这是好事。”
“能记住百官众臣——至少是记住大部分人的来历,对于储君而言,是好事。”
“用先帝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本事,储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首先关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来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只可惜,朕练就这个本事的时候,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
半带自嘲,半带感怀的对刘荣隐晦表示出认可,天子启便也回到了话题本身。
却并非叙述,而是又一问发出。
“既然知道田叔的来历,那依太子之见,田叔此去睢阳,会是什么结果呢?”
便见刘荣稍一思虑,便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田叔,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还能保证整座睢阳城,都没人会察觉到居然有人在查这件事。”
“只不过……”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刘荣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便隐约带上了些许担忧。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欲盖弥彰的担忧目光,和直接开口直言也没什么差别。
“太子是担心梁王事发,东宫不稳,两宫不和。”
“尤其眼下,两宫已经因为册立储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再闹出个梁王行刺当朝九卿的事来,便再也没有了重归于好的可能?”
心中所想被老爷子一语点破,刘荣也是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点点头,再对老爷子拱起手:“圣明无过父皇。”
···
“吴楚作乱前,长安刮起‘储君皇太弟’的风时,劝阻皇祖母劝的最多的,便是作为东宫常客的袁盎。”
“袁盎遇刺身亡,单就是从目前来看,也已经可以大致断定:就是梁王叔心怀怨怼,又不敢拿父皇或儿撒气,才拿袁盎泄愤。”
“——至于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梁王叔,想要借此‘震慑’长安朝堂。”
“如此浅显的事实,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总不至于看不清?”
轻声发出此问,刘荣便皱眉低下头,一边等待著老爷子为自己答疑解惑,一边也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来。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无疑在长安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荡。
只是这动荡,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系,只是单纯的白色恐怖。
——当朝九卿,在长安帝都、未央皇宫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杀而亡!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脱离了政治、权谋,乃至战争的范畴,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袭击了!
这么蠢的事,如此浓厚的‘我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汉室,基本就是梁王刘武最纯正的身份标签。
别说是那几枚正面刻著‘梁’,背面刻著‘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纹乃至基因,恐怕都没有这纯真率直的气质,更能代表梁王刘武。
刘荣倒是不担心自己,也会被梁王刘武的无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样暴死街头。
真正让刘荣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窦太后的人生经历,无论是在过往,还是在刘荣的‘天眼’当中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根本无法逃脱窦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经看透了此事,窦太后,又为何还要死鸭子嘴硬,非要把梁王刘武往外摘呢……
“大约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诉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则关东必反大半;”
“朕惊疑的问故安侯:晁错不是这么说的啊?”
思虑间,天子启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便见天子启意有所指的望向刘荣,悠悠开口道:“可还记得当时,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吗?”
“——故安侯告诉朕: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真实的状况,或者说是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摆在朕的面前。”
“因为只要晁错那么做了,朕便极有可能会偃旗息鼓,再不复言削藩事,而是转头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吴王刘濞一人。”
···
“现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这句话,来回答太子的疑惑。”
“——太后,不敢。”
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淡定口吻,道出这一声‘太后不敢’,天子启便掀起车窗的内帘,望向车窗外,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梁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甚至还是太后曾据理力争,试图将其册立为储君太弟的大功臣。”
“这样一个功臣,却做出雇凶刺杀当朝九卿的事来——这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意味著太后,曾险些将这样一个残虐、愚蠢,且毫无下限的人,册立为我汉家的储君皇太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