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刘荣颇有些无奈的耸拉下肩,苦笑著对祖母一摊手。
“孙儿自认为没说错话。”
“——这栽赃陷害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拙劣了。”
“莫说是父皇——便是孙儿,乃至曾经的吴贼刘濞,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算计任何一个人。”
···
“说梁王叔蓄养死士,又或是重金雇凶,来长安刺杀朝堂重臣——尤其到了长安之后,第一个便将皇祖母私交甚笃的袁盎杀死,孙儿是一百个不信。”
“但要说,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居然是出自父皇的手笔,孙儿,可就是八百个不信了……”
“——皇祖母护子心切,孙儿对梁王叔,很是羡慕。”
“但父皇带著孙儿,自上林急返长安,进了城门便直奔长乐;”
“见了皇祖母,才刚见过礼,甚至都还没坐下身、喝上一口水,皇祖母开口便说父皇栽赃陷害,想要迫害梁王叔……”
“孙儿有多羡慕梁王叔,便也就有多心疼父皇。”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再拜,旋即带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爱咋咋地’的摆烂之色,从御榻后侧原路绕回了老爷子身旁。
也并未和老爷子有眼神交流,就好似门神般,绷著脸往那儿一战,便摆出一副再也不管这档子糟心事的架势。
后续的事,也确实不需要刘荣再插手了。
给老爷子破个题,刘荣已经是有些僭越了;
后面的文章,就留给这对母子便是。
“倒也难为皇长子,为我儿梁王说了句公道话。”
许是刘荣打破了殿内——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的诡异氛围;
短暂的沉默之后,窦太后终是不冷不淡的开了口。
旋即便将身子转回来些,却并没有完全侧身向天子启,而是正对向殿门的方向,好好喃喃自语道:“我儿再不成器,这点城府总还是有的。”
“——便是要杀谁,也总能将手尾收拾干净?”
“也不说能瞒天过海,总还是能让皇帝费一番功夫的?”
对于这件事,天子启本就没什么好心虚的;
之所以如此愤怒,除了这件事本身确实够离谱,便是窦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是天子启在算计弟弟。
眼看窦太后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些,天子启便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虽然对母亲无条件信任弟弟、无条件怀疑自己仍有些不快,却也是有些麻木了。
——左右不是第一回了;
将来,也不定还有多少次。
做不成母子,那就按君臣来处吧……
“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教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儿就算是要算计谁,也不至于这般粗糙。”
勉强耐下性子,又隐隐呛了母亲窦太后一句,天子启便也回过了身。
和窦太后一样,并没有完全侧身面对母亲,而是同样正对著殿门方向。
眼看著皇帝老爹和太后祖母,在御榻上坐出了‘同桌’的姿势,刘荣暗下也是一阵莞尔。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将身子坐的笔挺,神情阴郁的望向殿门外。
“儿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想到了吴、楚余孽,想到了齐系故旧;”
“甚至连晁错的门生故吏,乃至法家——儿都想到了。”
“只是……”
话说一半,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推断道出口。
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来。
“派人去睢阳查查吧。”
“——既然这些刺客身上,无不带著阿武的符信,那就算阿武和此事毫无干连,也总该是丢了些符信的。”
“派人去睢阳,若果真查出王宫内,有阿武的符信失窃,也好早日还阿武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心安。”
···
“还有袁盎那边。”
“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九卿,更先帝朝便显于朝堂的老臣,又与太后私交甚深。”
“——身后之事,该给的尊荣,儿会给。”
“若是有错漏,太后便补上著些。”
如此冷硬的措辞,饶是天子启这一侧的刘荣、窦太后那一侧的刘嫖,以及躲在御榻侧方十来步,努力扮演空气的老寺人,都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窦太后却好似已经接受,或者说是习惯了母子二人之间,这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疏离相处模式,只漠然发出一声轻叹。
“袁盎,是个长者。”
“失去了这样一个忠臣,是宗庙、社稷的悲哀。”
“——我会以老友的身份,出于私交,给袁盎一些身后名。”
“至于宗庙、社稷该给袁盎的,皇帝瞧著办便是了……”
说著,窦太后便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袍下摆,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盛怒滔天的狰狞模样。
窦太后身侧,天子启也淡漠的点了点头,沉沉‘嗯’了一声,便也没了声音。
诡异;
诡异的宁静。
又颇有些古怪的安宁。
——御榻之上,母子二人目不斜视,齐身而坐,目光却没有哪怕片刻偏向彼此;
而在御榻两侧,刘荣和姑母刘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对到了一起。
“父皇和皇祖母,啥时候变这样了?”
刘荣眼神对著御榻上的母子俩一阵使眼色,御榻对侧的姑母刘嫖,却是讳莫如深的瞪了刘荣一眼,又急促的一摇头。
还能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储君太子这事儿闹的……
看出姑母刘嫖眼神中的含义,刘荣却是微一愣,旋即便自然的低下头去,切断了与姑母刘嫖的眼神交流。
便这样沉默了许久,御榻上,才终于再度响起天子启清冷淡漠,更隐约带著些阴戾的话语声。
“明日春耕。”
“儿要带著太子和百官贵戚,一同去社稷举行亲耕礼,并祭祖告庙,让太子受百官纳拜。”
“宫里的亲蚕礼,则仍由皇后主持,栗姬从旁辅佐。”
以一种好似通知的语气,给窦太后强调了一下明日,汉家朝堂中央的行程,天子启终于侧过头。
——自上林急返,又直入长乐之后,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母亲窦太后身上。
只是那双深邃的双眸中,却已是不见丝毫子女对父母长亲的孺慕。
“宗亲诸王的移封,还有诸皇子的分封事宜,太后当也有了成算?”
“若是拟了诏书,便也不劳太后再派人送——朕这便顺路带走。”
天子启话落,窦太后也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状,只轻轻一抬手;
选即便是层层摞高的四只木匣,被老寺人抱到了御案前,又挨个放到了天子启面前。
见到那专用于诏书的玄黑色木匣,天子启挨个将其打开,细细查阅起诏书上的内容。
“老二河间王,老三临江王……”
“老四鲁王,老五江都王……”
“老六长沙王……”
“老七常山,老八胶西,老九中山……”
“小十胶东………”
第一个木匣内,显然是分封天子启诸子为王的诏书。
对于诏书上的内容,天子启面色不算好看,却也没开口多说什么,显然是忍著恶心认下了。
再看了看其他几只木匣,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淮南厉王刘长第三子:庐江王刘赐,移封衡山王。
——厉王次子: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因为被自己的郎中令卸了兵权,而没能参与进吴楚之乱的济北王刘志,移封淄川王。
人数不算多,总共三人,涉及四个诸侯国;
却因为是移封,故而三封诏书,被单独装在了三只木匣中。
其内容,朝堂早就有了结论,窦太后颁诏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天子启也只查看了一下移封诏书的内容有没有出入,便也将其收回了木匣中。
将四只木匣重新摞起,对身旁的刘荣一摆手。
待刘荣上前,将木匣抱起,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遥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明日,是储君册立大典。”
“按照制度,太后当亲临高庙,执太子之手,以册立储君之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
还是不带丝毫感情,字字句句都透露出‘公事公办’四个字的清冷口吻,也引得窦太后以同样淡漠的口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太后挂念幼子之‘罪’,积忧成疾;”
“些许虚礼,皇帝,便莫再为难我这个瞎眼寡妇了。”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应声一紧,御榻另一侧的刘嫖,也是瞬间将眼球贼兮兮转了起来。
——这是规矩!
太后牵著储君的手,告诉汉家的老祖宗:这是汉家新的储君太子。
这是礼制!
当今天子启当年,便是由故薄太皇太后拉著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神主牌前!
为此,天子启甚至给彼时的薄太后,付了一笔相当昂贵的出场费——以如今的薄皇后,为自己的太子妃。
而眼下,刘荣获立为储已成既定事实,窦太后却……
“太后,三思。”
许是经历过一次调动兵马,险些血洗长乐的‘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