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帐!”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著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著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帐’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著脸,皱著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著对郅都得恼怒、半带著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著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著,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著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著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第147章 好小子!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怎太子也?”
“这不胡闹嘛……”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又何必……”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太子,也要跟著弟弟们胡闹吗?”
···
“这是朝议!”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著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著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著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