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64节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著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著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著,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著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著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著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著: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著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著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著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著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著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著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著,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著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著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著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著廢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著,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著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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