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46节

  天子启也早已在其中一只摇椅上躺下身,优哉游哉的轻晃著摇椅,双眼也微微闭起,手掌在大腿上规律的轻拍著。

  “坐。”

  待刘荣走上前,天子启只淡然吐出一字,身形却没有丝毫挪动。

  仍躺在摇椅上,仍闭著双眼,仍在大腿上规律的拍打著不知名的节奏。

  老爹有了指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上前,半边屁股在摇椅外侧落下,双手扶于膝上——愣是在摇椅上,坐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眼角稍睁开一道缝,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却是摇头一笑,将身子稍坐起来些,接过春陀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嘬了起来。

  “为了公子的储君太子之位,朕,可是差点血洗长安呐?”

  “——至少是险些屠尽窦氏满门。”

  垂眸看著手中茶碗,轻轻吹撒茶面上的药渣,天子启语调随和的道出一语;

  轻嘬一口茶汤,将茶碗捧回腹前,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总算是遂了愿,做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就没什么想说的?”

  嘴上说著,天子启也不忘斜眼撇刘荣一眼,旋即便再度眺望向正前方。

  瞭远台外,近处是未央宫内的殿室、楼阙,以及将宫内宫外分割开的宫墙、宫门;

  宫墙之外,是不见几道人影的街道、为冰雪所覆盖的民居,以及追逐于街头巷尾的孩童、鸡鸭。

  天空中艳阳高照,总算是为这凛冬,带来了些许温暖;

  但刘荣此刻,却并没有感觉到照在身上的阳光,为自己带来了丝毫暖意。

  ——宣室正殿,宛若耸立云端,俯瞰著整座长安城。

  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瞭远台,感受著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瞭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著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盒饭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著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著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著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著‘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伱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著,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著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著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

  “公子这样的太子储君,对宗庙、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朕不清楚。”

  “——一个思绪活泛,机智过人,又友爱手足、恭顺母亲的太子,朕不知道这样的储君,日后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话,对,也不对。”

  ···

  “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确实是朕出于‘绝梁王之念’的目的所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却并没有具体的标准。”

  “——无论是公子还是小十,朕都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朕能遵照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许是和刘荣摊了牌,又或许是一桩心事落了地,让天子启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说起这番话,天子启侃侃而谈,眉宇虽还算严肃,却也无时不刻带著轻松。

  刘荣听的很认真。

  天子启,却说的更认真。

  “在朕看来,公子的优势、劣势,都很明显。”

  “年壮即冠,为朕诸子之长,手腕老练,天资卓绝——这都是优势。”

  “母栗姬,则是劣势。”

  “——甚至可以说,是公子唯一的劣势。”

  ···

  “朕的母亲,还算是个不错——至少是个不太差的太后,尚且能逼得朕为了册立太子储君,粗暴的将北军开入长安。”

  “只差那么一点,朕便险些要成为一个暴君,甚至险些蒙上一个‘囚母’的骂名。”

  “朕的母亲尚且如此,朕实在想像不到公子的母亲,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太后;”

  “又会为我汉家,带来怎样的动荡和灾难。”

  “——如果公子年幼丧母,甚至没有母亲、母族作为助力,朕都可能不会考虑小十,只全心培养公子。”

  “但公子的母亲,实在是让朕很难对公子放心。”

  对于天子启如此坦诚的说出‘你不错,但你妈忒不靠谱’,刘荣惊诧之余,却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别说是汉家的帝王——便是后世的老师,也是一样的道理:愿意说你,说明你还有救;

  愿意批评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况这些话,是天子启前脚刚为刘荣‘抢’来了储君太子之位,后脚便说出口的。

  这其中,有几分提点、几分敲打,刘荣,自也了然于胸。

  “小十对朕而言,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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