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39节

  但听到这最后一句‘算不上乱臣贼子’,那才刚舒缓下来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涌上一抹阴冷!

  “作为臣子,尤其还是手握重兵、节制天下兵马的太尉,本该谨言慎行,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以免受天子猜忌!”

  “可他周亚夫,是怎么做的呢?”

  “——先是在睢阳,屡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视睢阳困苦而不救!”

  “更大逆不道的扬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歹是平定了叛乱,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如今又闹这一出?!”

  说著,窦太后便拄著鸠杖,颤巍巍回过身,摸索著将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见此,战战兢兢于一旁的老宫人也是赶忙上前,抓起一张绢布,就放到了窦太后手中。

  如愿拿起那张通篇透著‘大逆不道’四个字的奏疏,窦太后只愈发感到愤怒,陡然回过身,将那绢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么跟我这个太后说话的?!”

  “——这字字句句,就差没说我这个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那样的毒妇了!”

  “还说什么大军将士殷殷期盼,只求储君得立、国朝有后;”

  “这不就是仗著自己手里的兵权,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亚夫的心意册立储君吗?”

  “这,难道还算不上拥兵自重?!”

  “他周亚夫,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是‘乱臣贼子’吗!!!”

  越说越气之下,窦太后更是身形一阵轻颤,面颊也是一阵阵抽动起来,显然是被周亚夫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气的不轻。

  但袁盎心里很清楚:让窦太后如此大发雷霆的,绝对不是周亚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辞。

  那封奏疏中,周亚夫都说了什么?

  ——淋淋洒洒千百字,总结起来不过以下寥寥几句。

  吴楚乱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储位悬而未决,陛下虽尚年壮,皇长子亦年近及冠。

  为宗庙、社稷计,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即立太子储君,以安天下人心……

  有问题吗?

  没问题。

  至少单从内容上看,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这封奏疏,周亚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不说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补缺、润色修改个把月,才最终得出的定稿。

  如此无懈可击的内容,再加上先帝弥留之际,给当今天子启留的那句‘事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那就更没问题了。

  毫不夸张的说:周亚夫,那就是先帝半个托孤之臣!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强调‘国家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让周亚夫领兵’的柱石之臣!

  这样的身份,递上那样一封言辞恰当的奏疏,请立太子储君,任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非要说有哪里不太合适,或者说是不太恰当,那也就是周亚夫递上这封奏疏的时机。

  ——吴楚之乱虽平,但周亚夫的大军,却还在关东进行著收尾工作。

  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周亚夫领兵在外,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这种时候上奏请立太子,确实有点拥兵自重,胁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可即便是这样,窦太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如果只是单纯的‘太尉拥兵自重,请立太子’,窦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但明面上,却应该时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维持对周亚夫的和善。

  尽可能满足周亚夫的要求,并尽量对周亚夫‘温声细语’;

  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总得先把周亚夫哄回长安,卸下周亚夫手里的兵权,然后再考虑秋后算帐的问题。

  像现在这样,气的挥舞起手中鸠杖,在长信殿一通乱砸,既不符合汉太后该有的城府,也绝非窦太后所该有的反应。

  真正让窦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开地图炮,将周亚夫连带著乃父周勃,打包骂成‘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的……

  “唉……”

  “皇太弟啊……”

  “太后,至今都还想著与立梁王,以为储君太弟……”

  很显然:真正让窦太后恼怒的,并非是周亚夫‘拥兵自重’,胁迫窦太后与立储君。

  而是周亚夫请求册立的,是储君太子,而非储君太弟。

  既然周亚夫‘拥兵自重’,那窦太后除非铁了心,要长安朝堂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再平定一场‘太尉周亚夫之祸’;

  否则,便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按照周亚夫的请求,册立太子储君。

  窦太后很清楚:如今的汉家,不能再经受一场‘太尉周亚夫之乱’;

  就算汉家能经受,窦太后本人,也绝对承担不起引发这样一场动乱的责任。

  不得不答应周亚夫的要求,又实在不想答应——这才被气的乱了方寸,以至于大发雷霆……

  “程不识呢?!”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没能将怒火压下,窦太后冷不丁又一声冷斥,惹得老宦官赶忙再上前。

  “都尉程不识,正于殿外侯召……”

  听闻此言,窦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气,迈动著脚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张写满怒火的面容之上,却已是阴云密布。

  ——不再狰狞,不再歇斯底里;

  却更让人胆战心惊……

  “召。”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亚夫,派了个什么人来长安。”

  “看看这程不识,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见窦太后俨然一副拿周亚夫没办法,便要拿程不识泄愤的架势,袁盎下意识便要开口再劝;

  待抬起头,看到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终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回肚中。

  ——对于东宫长乐而言,尤其是对窦太后而言,袁盎,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在许多时候,袁盎确实能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窦太后冷静下来,做出相对更正确的抉择。

  但这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如果让窦太后恼怒的,是某件让窦太后无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窦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这件事——周亚夫请立太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能让窦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彻了,窦太后才会这般恼怒。

  接下来,窦太后要泄愤——单纯的泄愤。

  对此,袁盎纵是再怎么‘自由出入长乐,深得窦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无策……

  “都尉臣程不识,顿首百拜,参见太后。”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不多时,程不识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现在了袁盎的视线当中。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却是连‘免礼’之类的场面话都顾不上说,便直接向程不识发难。

  “听说卿,也同那骁骑都尉李广一样,是先太宗皇帝任命为中郎,而后外放军中,担任将官的。”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还是骁骑都尉李广的同袍,就该知道什么叫忠君之道才是?”

  “怎此番,太尉周亚夫如此威逼长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

  “程都尉作为先帝的臣子,却非但不阻止周亚夫,反而还甘愿为周亚夫驰骋?”

  尽可能压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发出这两问,窦太后阴沉的面容,只陡然再显一分恼怒。

  “程都尉此来长安,是在帮周亚夫,胁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这,难道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程都尉,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这样对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当今皇帝的生身亲母的吗?”

  短短三两句话,便是‘知恩不报’‘不恭先帝’‘不敬当今’‘不尊孝道’这好几个大帽扣下来,饶是程不识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这几顶帽子压得脊背一弯。

  却不知是向来不苟言笑,还是此刻真的丝毫不慌——听闻窦太后这番诛心之语,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对上首御榻再拜。

  “太尉要做什么,臣不清楚。”

  “太后的指责,臣也不敢认下。”

  “——先帝对臣有恩,所以臣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太后、陛下,以报效先帝的恩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样是军中的将官。”

  “对于将官而言,军令大如山。”

  “臣听命于太尉帐下,对于太尉的军令——除非是谋逆这样的乱命,臣,便不敢有丝毫悖逆。”

  “此番,也不过是遵从太尉之令,亲自带著太尉的奏疏,入朝呈于陛下当面。”

  ···

  “今日朝议,百官公卿亲眼所见:太尉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才当著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在今日朝议之前,这封奏疏上的内容,臣,一无所知。”

  “——太尉让我代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军令;”

  “陛下让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诏令。”

  “既没有违反太尉军令,也没有违反陛下诏令,太后却指责臣:有负于先帝恩德。”

  “臣,甚不解……”

  本是棉里藏刃的暗刀,却被程不识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数挡下,窦太后只一阵窝火,又偏偏无从发作;

  又是一阵深呼吸,才再强压著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说自己忠于太后、忠于皇帝?”

  “——难道不是优先忠于太尉、忠于周亚夫那个妄臣?”

  “在周亚夫的帐下,难道程都尉,也敢这样对周亚夫说话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依然是有了些无理取闹,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识撒撒气的架势。

  但程不识却依旧是淡定自如,只自然点下头:“然。”

  “臣不善言辞,也不大机灵,所以很看重规矩。”

  “如果太尉因为臣没有犯的错,而指责于臣,臣也同样会据理力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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