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著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著;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著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著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著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著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
第130章 太尉周亚夫之祸?
砰!
“他周亚夫,是要造反不成?!!”
长乐宫,长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说是简朴的殿室内,那仅有的两排宫灯,此刻已是被窦太后手中鸠杖扫倒一排;
而在窦太后身侧,故中大夫袁盎则赶忙起身上前,温言安抚起怒火冲天的窦太后。
——然并卵。
袁盎的安抚,史无前例的没能让窦太后消气不说,反而还让这位老太后,愈发躁怒了起来。
“平定了叛乱,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儿梁王,也同样是平乱功臣!”
“又何曾如此枉顾君臣之礼、上下尊卑?!”
“不准!!!”
“我倒要看他周亚夫,敢不敢因为我不册立储君太子,盒饭真带著麾下的兵马反了天!!!”
···
“哼!”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好东西!”
“——做父亲的把持朝政,私藏甲胄,当儿子的也是有样学样!”
“当真是满门乱臣贼子!!!”
又是接连几声怒喝,却引得殿内宫人们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病休。
便是窦太后身侧的袁盎,听闻这骇人听闻的一番话,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且不说绛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绛侯周亚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该不该被汉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为‘满门乱臣贼子’;
单就是那句‘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传出宫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开国元勋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阴侯周昌这堂兄弟俩,以及他们存世的子孙后嗣暂且不论;
单就是一个如今汉家,儒、法、墨、农、黄老等诸家学派都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姓周的’。
作为华夏文明现阶段唯一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诩为‘周公之后裔,姬姓周氏支脉’。
当然,袁盎也明白窦太后此刻,实在是被周亚夫给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才如此口不择言。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从窦太后方才那方骇人听闻的话上移开,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太后,言失了。”
“——已故绛武侯周勃,无论其生前做了什么,其功、过,都已经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赏其功、惩其过。”
“绛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盖棺定论,得谥:武。”
“这无疑是美谥。”
“对于朝堂议定的这个美谥,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也是点头认可了的。”
“太后实在不该在绛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这样负面的评价……”
看似是义正言辞,实则却也温声细语、小心翼翼的道出这番话,袁盎的双眸只一眨不眨锁定在窦太后身上,随时准备止住话头,改‘劝’为‘哄’。
好在这一次,窦太后并没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态的被袁盎点炸。
只见窦太后闻言,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似是将怒火按捺下去些许,才抿紧嘴唇,稍侧过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具体的人脸五官,窦太后已经看不清了。
能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都还是因为光线足够充足。
“谢太后……”
见窦太后稍冷静下来了些,也愿意听自己继续往下说,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谢。
而后,才再度斟酌著用词,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如今的太尉周亚夫……”
“——拥兵自重,奏请太后与立储君,确实不符合人臣之道。”
“但说到底,周亚夫也不过是借著于国有功——而且是泼天大功的机会,为自己、为宗族谋一个将来而已。”
“虽德行有缺,但也尚还算不上‘乱臣贼子’……”
听到袁盎那本就温和,此刻又更让人莫名平静的舒缓语调,窦太后本还稍压下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