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天子启也不拆穿,顺著话头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伤透了心。”
“如果说先帝年间,老丞相是以沉默,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那现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
“荣那小子对此,当也是了然于胸,所以过去这两年,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
“只不过,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储君太子的事——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至少老丞相认为,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不会有任何不妥……”
···
天子启、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
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却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启身前,周仁正低著头,连续做著深呼吸,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著,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
终于,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说著,天子启便笑著再点点头,旋即便叹息著正过身,哼唧著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
躺下身,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医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儿,查清楚了?”
说起正事,周仁也是赶忙调整好情绪,尽可能平复下心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见天子启躺在榻上一摆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说给我听’的架势,周仁也没忘将竹简放上御案。
“袁盎、刘通二人带著使团,抵达叛军大营之后,德侯刘通第一时间便从了贼。”
“袁盎则是被刘濞许以‘吴车骑将军’的职务,却并没有接受,从而被刘濞囚禁在了后营,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这个校尉,是袁盎任吴国相期间的从史,得过袁盎的恩惠。”
“——据袁盎所说,是这从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发后畏罪潜逃。”
“袁盎亲自去追,追到了这个从史,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还将那个婢妾送给了这个从史,并仍旧做袁盎的从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刘濞派人囚禁后,这个从史便念在袁盎当年的恩德,变卖了随身财物买来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开营帐放走了袁盎。”
“袁盎独自逃出敌营,步行一夜,终于碰到了梁国的轻骑斥候,遂借马逃离。”
在聊正事的时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医者,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启做情报汇总的时候,周仁更是会化身为坊间传闻那般:音冷刺骨,面挂寒霜,眸不见悲喜,语不闻哀乐。
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莫名轻松,听周仁汇报完袁盎此番出使,却从叛军大营侥幸活著逃回来的大致过程,面上更是涌现出阵阵笑意。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比周仁那‘挂著寒霜’的面庞,都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好一个袁丝;”
“在长安,朝野内外无人不念著他的好,到了郡县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发送来米粮酒肉,只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军大营,都能碰上愿意冒著性命之忧,放其逃命的故旧?”
对天子启这一问,周仁一言不发。
袁盎和晁错这两个死对头,不单是彼此关系恶劣,就连性格,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晁错出身于法家,又是先帝安车驷马征辟的《尚书》博士,极为倨傲!
对于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错非但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更是会指责这些人蝇营狗苟,实在是最地道不过的五蠢!
而袁盎却截然相反,极其喜欢交朋友。
在长安,袁盎的府邸从不关闭正门,凡是登门拜访的,不问缘由、来历,都会被下人们迎入府中。
想住下,侧院的客房随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欢送不说,临走还给你塞盘缠。
想要登门拜访袁盎,无论是官员豪族,还是落魄文士,都会被迎入府内暂且住下,袁盎怎么都会抽出空见上一面。
至于送姬妾美人之类,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以至于当下,几乎是整个关中三辅,都无人不知‘豪侠袁盎’这个名号;
便是到了关东,一听到袁盎这个名字,无论是游侠地痞,还是官员豪强,也大都会立刻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罢官,被天子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换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个人,没有彻侯的爵位和封国,官职又被一撸到底,就算不沦落到街头,也肯定会生活拮据。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长乐宫!
东宫太后,天子生母,人家想见就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在东宫尚且有这么大面子,若出了长安,那就更别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强富户、游侠地痞,乃至于当地官员自发带著吃食财货,只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没全部家产,剥夺官职、爵禄,更被禁止出入长乐;
就这么身著单衣,身无长物的走出长安城,袁盎也照样能在汉家游玩一大圈,然后锦衣华服、油光满面的回到长安。
如此盘根错节,或者说是鱼龙混杂的人脉,自然是为袁盎带来了许多便利,以及必要时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负皇命出使叛军大营,被刘濞囚禁,袁盎庞大的人脉网,也依旧能帮助袁盎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庞大的能量,对于掌权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复了命,那就收回天子节,免去临时任命的太常之职吧。”
“反正有那块自由出入东宫长乐的宫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游走于朝野内外?”
天子启这句话,是带著一些讽刺意味的。
但周仁却一板一眼的点下头,表示自己领命。
说过袁盎的事,天子启自然而然,便又问起了平叛之事的后续。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来。
“赵王遂固守邯郸不出,车骑将军郦寄一时没了办法,便先将邯郸围了起来,派将军栾布去了齐地。”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以及那‘吴将周丘’围攻齐都临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栾布率兵来援,更吴楚大军溃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国。”
“——栾布进了临淄,查出齐王刘将闾过去这几个月,一直在和胶东、胶西诸王往来书信,打算等刘濞、刘戊的叛军主力攻下睢阳之后,齐系再合兵东进,抢先一步攻入关中,以图‘黄雀在后’。”
“自知丑事败露,齐王遂于王宫内自尽。”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还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弹压的济北王、被周丘击败的城阳王,都在各自的封国能等候处置。”
听闻此言,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上,看著殿室顶部的横梁思虑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派韩颓当去齐地,宣读诏书,治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王死罪。”
“——尽可能让他们自留体面。”
“至于齐王,便也循著楚王故事,许其葬入王陵;封禁齐王宫,齐王诸子、公主,又王后、姬嫔,皆戴罪候诏。”
“宣济北、城阳二王,即刻入朝觐见!”
···
“邯郸那边,让栾布领兵从齐地折回,与郦寄汇合。”
“诏允郦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必顾虑邯郸城内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郸!”
“淮南系三王,除衡山王暂留国内,应对灾荒之外,其余二王也召入朝。”
针对齐系、淮南系,以及赵地做出针对性指示,关于平叛的话题,便也算就此结束了。
——吴楚那边,自有周亚夫派兵去扫荡。
倒是梁国……
“荣那小子,还在睢阳?”
见天子启问起皇长子刘荣,周仁只下意识一抬眼皮,嘴上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
“吴楚败亡之后,长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阳’为名,向西撤到了荥阳。”
“修整数日,或许就会由大将军窦婴派兵护送,重返长安……”
闻言,天子启只轻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两叠绢布,递到了周仁的面前。
“这两封密诏,分别给窦婴、周亚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荣那小子回朝之前,将这二人的‘回书’给取回长安。”
周仁再拜,默然领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内外——主要是弟弟刘武,以及姐姐刘嫖,天子启便也随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离开之后,天子启默然望向殿门外的防线,眉宇间,也悄然涌现出一股戏谑。
或者说是恶趣味。
“公子,这便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这泼天权势,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第127章 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著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