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御案上的那卷竹简努努嘴,又呵笑著从怀中,再取出两卷来。
笑著递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带了多少苦涩的不舍。
“臣与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却也是共事多年。”
“——三请、三辞那一套,就免了吧。”
“这三封奏疏,臣,便一并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于臣卸任之后,陛下也不用担心臣会回关东,做一些让陛下不满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卒跟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是在淮阳郡做郡守;”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更是自此入朝为官,再也不曾去过关东。”
“——就连侯国,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为止,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侯国,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辞官之后,臣就在尚冠里的侯府,晒晒太阳,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颐养天年,以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著申屠嘉以一种明明带著不舍,却又同样带著极尽洒脱的语调,说著这段让天子启眼眶发酸的话,天子启只含泪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两卷竹简。
过了许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时停下,天子启才含泪抬起头,满是哀愁的颤动著嘴唇,将那两卷竹简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决绝?”
“——便是已经老迈到无法视政,乃至无法生活,朕也不是个会让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终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闻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泪水,却也终是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泪低下头,极其不舍得将腰间,那枚象征着相权的金印解下,又无比怜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舍,双手捧著金印,再次递上前去。
“此番,吴楚七国之乱得以平乱,太尉周亚夫,已是立下了泼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赏。”
“——周亚夫爵绛侯,食邑八千一百户,这都还是当年,绛武侯周勃因罪下狱之后,被先帝削夺过的食邑数。”
“如今,坊间仍旧有许多人,觉得绛侯一族虽然没有了万户食邑,却也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万户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将绛侯国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万户;”
“而是应当在除绛侯国之外,再封一个至少五千户以上食邑的彻侯,才足够酬慰周亚夫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泼天大功。”
···
“除了进爵,陛下还当为周亚夫加官。”
“而如今,周亚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马,权势远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尽量温和的手段,将周亚夫从太尉的位置上拿下来,陛下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周亚夫为相……”
听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泣不成声,又碍于天子威仪不敢哭出声,只用手捂著嘴,将头别向一旁,双肩一阵阵起伏著,无声啜泣起来。
而申屠嘉却是再将上身往前一顷,将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启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仪容仪态,方再朝天子启沉沉一拜。
“周亚夫,当为相。”
“臣,就不该再占著丞相的位置,让陛下为如何拿回周亚夫手中的兵权,而日夜忧虑了。”
“——作为臣下,本就当为君父分忧。”
“让出这丞相之位,让陛下可以顺利处理周亚夫,就当是臣——就当是申屠嘉这个老匹夫,最后一次为君父分忧吧……”
第126章 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核心内容却也都是‘乞骸骨’三个字的辞奏,以及那枚金制相印。
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久久都无法回过神。
天子如此作态,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纠结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
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面带茫然的神态,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走了;”
“丞相也要辞官。”
过了许久,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
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
语调中,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
“先帝留给朕的老臣,已经不剩几个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见先帝了……”
如是感慨著,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让周仁为自己把脉。
——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
最开始,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
时间久了,天子启如今,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见到周仁,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
只是今日,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周仁把起脉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把脉的功夫,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
“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闻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对于这种氛围,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一边让周仁把著脉,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
听闻此问,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本就带著些怅然的神容,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
“故安侯,或许会是我汉家,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
“——丞相有风骨、有原则,或者说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
“但对于宗庙、社稷而言,一个有原则、有风骨的丞相,却是可遇不可求……”
···
“我汉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北平侯张苍。”
“——到了朕这一朝,汉家已传了六世,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
“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顶著‘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责,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以身作则,告诉天下人:何谓相宰。”
“只是如今,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也要离朕——离我汉家而去了……”
满是惆怅的说著,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似是在遗憾,也像是在感慨。
许久,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朕,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
“后来,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朕这个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时刻疏离彼此,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
“但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老丞相。”
“是眼睁睁看著我,从储君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听闻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著脉,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继宗庙、社稷?’相问,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自前年,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削藩策》之后,丞相与长公子,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
“难道这,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再一阵长吁短叹,方感慨道:“当然不是。”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还是现如今的荣——凡是有关储君的事,丞相,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
“但帮助,并不意味著必须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做,也同样是一种帮助……”
说著,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
“——如果当年,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太子无德,无以奉宗庙。”
“但丞相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做;”
“只是时刻注意和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以免先帝猜忌,同时又配合著朕监国,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
“这本身就是将朕,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
···
“说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时,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后,却因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更险些……”
“唉~”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朕对丞相,实在是有些愧疚……”
说到这次,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略带自嘲道:“便是这份愧疚,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
“便是出于这份愧疚,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
听出天子启此言,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周仁也不疑有他,只含笑低下头去。
又默然把脉片刻,才终于将手收回。
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对长公子,也是类似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