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说出一句话,帐内的氛围,便愈发沉重一分。
——此时的叛军大帐,是有人的。
非但有人,而且汇集了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两位叛王,以及一众吴、楚将官,足有三五十号人!
但此刻,帐内除了吴王刘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却再听不见丝毫响动。
楚王刘戊面呈若水,似是悔不该当初;
一众吴、楚将官也都面色各异——或咬牙抿唇,或皱眉沉思,或落寞低头。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不怎么能看到早先,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阳的自信,乃至自负。
随著战事的进行,叛军众将自也感觉得出来:睢阳城内的守军,或者说是‘装备豪华的新兵蛋子’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战争的节奏。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中缓过劲来,长安朝堂过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投入,也逐渐显现出了成效。
——睢阳这不到十万的守卒,不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也至少是按照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的规格列装的!
一开始被打懵了,有剑没力气砍、有弓没力气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在适应了战争节奏之后,这些得到过操练,且列装了少府所产制式装备的守军将士们,就已经有了些强军的雏形。
反观吴楚叛军,说是五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十几万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挟的民夫;
还有十万,是楚王刘戊抠抠搜搜凑出来,都不给配齐军械的乌合之众。
也就是刘濞的三十万吴国兵勉强能看,但也终归无法和长安朝堂花费十数年,砸重金武装起来的睢阳守军相提并论。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备更大的战略优势,以及周亚夫驻扎在昌邑的十万关中兵马,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时刻防备周亚夫从侧翼突入战场;
就更使得吴楚叛军的攻城进度,几乎是从抵达睢阳当日的顶峰,一路缓慢下滑。
到近两日,又出现了一个大的陡坡——就连睢阳的城门,叛军都已经有些摸不著了。
攻城不力,众将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听闻刘濞这番‘呢喃’,自更是愈发踌躇了起来。
这可咋办呐……
“周丘呢?”
“不是说周丘,自下邳得了三万兵马,一路北上,汇集足足十数万大军,兵临城阳国了吗?”
大将军田禄伯轻声一问,只惹得吴王刘濞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虽是道出了一则喜讯,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喜悦。
“寡人的留侯,已经率军攻下了城阳国。”
“——一战而溃城阳中尉的军队,将那城阳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临淄,与西边的淄川、济南,东边的胶东、胶西,三面夹击齐王刘将闾。”
分明是一件喜事,吴王刘濞那莫名平淡——过分平淡的语调,却更惹得帐内众将摸不著头脑。
再怎么说,那周丘手里如今也是有十几万兵马,又一战而下城阳!
如此大喜,刘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还隐隐有些忧虑?
刘濞没告诉帐内众人,也根本不会告诉众人的是:周丘那十万兵马,确实是在攻打齐王刘将闾的王都临淄;
但余下的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尤其是这四王中最值得刘濞重视,甚至曾亲自前去劝说‘一起举事’的胶东王刘雄渠,却生出了些变量。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又相隔太远,刘濞还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蛛丝马迹,刘濞也大概能推断:齐王刘将闾跳水,很可能并不是想做长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当年入继大统的先帝那般,坐等吴楚主力攻下睢阳,而后再跳出来摘桃子。
如果不是这样,那刘濞实在无法理解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国对临淄的攻势,为何会在半个月前陡然减弱;
甚至已经从强攻,减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齐地那边,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张目。”
“赵王遂多谋而寡断,将自己囚在了邯郸,虽不能指望其领兵来助,却也能将郦寄那一路锁死在邯郸。”
“但睢阳,只能靠我吴楚大军硬啃下来了。”
有意无意的春秋笔法,刘濞便将如今的糟糕处境粉饰了一番,也总算是让帐内这几十颗低下去的头颅,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见帐内氛围仍有些低沉,刘濞思虑片刻,便决定著手解决具体的问题。
“军中粮草、兵械可有不足?”
“楚地送来的冬衣,可都发到了将士们手中?”
听闻此言,负责大军后勤工作的楚王刘戊抬起头,面色阴晴不定道:“粮草每五日送达一批,暂无短缺。”
“彭城囤积的粮草,还够大军三月之用。”
“三月之后,便要仰赖吴王从广陵调粮了。”
···
“至于冬衣——实在凑不出三十万件,已经发下去了三万件,供将士们换著穿。”
“谁冲锋谁穿。”
“第二批两万件,不日送达;第三批五万件,正在紧急赶制。”
闻言,吴王刘濞眉头微一皱,却并没有流露出异色,只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只是暗下,吴王刘濞对楚王刘戊这个猪队友,却是愈发不满了起来。
既然决定在八月举兵,刘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战,大军必然要用到过冬衣物。
单就是从广陵,吴王刘濞便调来了三万件冬衣,又从举兵之前就下令,在吴地著手赶制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场的时候,作为‘后将军’的楚王刘戊却说:第一批送到前线的冬衣,居然只有三万件。
——可不就是刘濞从吴地、从广陵调的那三万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两万件,估计也是等著吴地那批赶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万件,才是楚王刘戊拿出来的存货……
“吴地远睢阳不止千里,冬衣尚且送来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彭城距离睢阳不过数百里,楚国的冬衣,却至今都没有送来哪怕一件……”
如是想著,吴王刘濞面色当下一寒,阴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刘戊一眼,才神情阴冷的将目光收回。
暗下思虑片刻,终是从上座起身,绷著脸微一颔首。
“调转方位!”
“我吴兵主力,自睢阳北攻城!”
“楚、越兵马,接替我吴兵主力的位置,自东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帐内众将拱手应喏,楚王刘戊当即便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方才还带著些悬疑不定的面庞,此刻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
“吴王何为?!”
“是看睢阳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东墙送死吗?!!”
义愤填膺的质问,却只换来吴王刘濞阴恻恻一句:“过去两个月,我吴国的兵马,一直在东墙‘送死’。”
“如今,我吴国主力既要主攻东墙,又要防备北面的周亚夫——甚至还要不时分兵,去北、南墙助楚王佯攻。”
“——我吴军将士,没有三头六臂。”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样,也都是两边肩膀,扛著一颗脑袋。”
毕竟还需要楚王刘戊的兵马,以及从彭城到睢阳的这条补给线,刘濞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
只有意无意呛了楚王刘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军令!”
“——而是在颁王诏!”
“大军放弃攻打睢阳南墙,以楚、越兵马佯攻东城墙,我吴军主力强攻北墙!!!”
“把后背都给露出来,就不信他周亚夫,还能在昌邑沉得住气……”
最后这一句话,刘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但在众吴楚将领听来,吴王刘濞这分明是有了谋算,是想要设计周亚夫,将周亚夫所部从昌邑引出来,然后调转枪头,打周亚夫一个措手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萎靡不振的精神头,总算是重新迸发出激情。
——太恶心了!
总共就十万大军,却在战场侧翼百里的位置虎视眈眈,搞得将士们攻城,都不得不斜著一只眼睛防备昌邑方向——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眼看睢阳久攻不下,大军士气低迷,继续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亚夫引出来,再重创乃至歼灭,那无论是对吴楚大军的士气,还是对叛军的战略处境,都将会是极大的利好!
舆论方面,负责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兵败,将会让吴楚叛军士气大振,睢阳守军刚提起来的精神头再度被压下!
现实角度而言,没了周亚夫在战场侧翼恶心人,吴楚联军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阳,也比现在这一边往前打,一边防著侧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刘濞拿了主意,众将官自是轰然应诺,重新燃起了昂扬斗志;
听吴王刘濞说‘吴军仍负责主攻’,自己的楚国兵,以及南方百越的杂兵依旧负责佯攻,楚王刘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
大略定下,帐内众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时,便只留下吴王刘濞,以及吴国大将军:田禄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禄伯开口,问出‘齐地是否有变’的猜测,吴王刘濞便抢先开口道:“睢阳城内的梁中尉张羽,是一员宿将。”
“而张羽的兄长张尚,在楚王举兵于彭城之时,因竭力劝阻而被楚王所斩。”
“——对我大军,张羽是怀著仇怨的。”
“不知大将军可有何计策,将这中尉张羽解决掉?”
“若是没了张羽,单凭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骑李广那莽夫,我大军攻破睢阳,也当是指日可待……”
听闻刘濞此言,纵是已经对齐地的异变有了三五分猜测,田禄伯也不得不将赶到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刘濞的话,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广突入睢阳那日,张羽负了伤。”
“此时的睢阳城内,未必就是张羽主兵。”
“——末将原本猜测:梁王刘武或会将那骁骑都尉李广,任命为指挥此战的主将。”
“但从近两日的战事来看,睢阳守军的战法,并不见多少北地、陇右的豪迈,或者说是杂乱;”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关中卒——尤其是北军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这句话,田禄伯不忘赶忙补充道:“只是些影子,却无大碍。”
“但臣担心:如果真的有关中兵马援抵睢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驻守荥阳敖仓的大将军窦婴。”
“而窦婴麾下,足有二十万关中卒;”
“万一派个三五万人入睢阳,大王想要攻破睢阳,恐怕就会难如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