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处篝火堆旁,便大都会坐下身来,和将士们交谈几句。
也不说什么‘为国死战’‘诸位威武’之类的虚话——就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家人。
——当兵卒们说起手足兄弟,刘荣会提起自己在长安,也有两个弟弟。
大的那个懂事些,但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颇是有趣;
小的更就是个憨货,动不动闹出笑话来,惹得宫内外啼笑皆非。
——兵士们说起母亲,刘荣则会说起自己的母亲栗姬。
说一些母子之间的日常,倒也让兵士们不时发出欢笑,莫名感到温馨。
而在兵士们聊起生活时,刘荣说的很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聆听。
听兵士们说自己的生活琐碎,柴米油盐、说自己的妻儿老小,左右相邻。
到起身要离开时,再默然举起酒囊,率先灌下一大口,又龇牙咧嘴一阵,方洒然抬手,对围坐于篝火周围的兵士们沉沉一拱手。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像说的全是废话,又似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路走,从睢阳东城门内,走到南城门,再折返经过东城门,来到西城门。
小半个晚上,睢阳五六万守军,竟是基本都见到了刘荣那张脸!
这就使得次日,当刘荣身著甲胄,手持利刃,出现在睢阳墙头上时,竟再也没人认不出那张仍带著青涩、稚嫩,却也满带著朝气的英俊面庞……
“公子也来守城了?”
“还有北军禁卒!”
对于北军,凡是汉家之民,便都不会感到陌生。
这支以关中良家子组成的精锐部队,几乎是汉家每逢战时,所组建起的每一支部队的中坚力量。
便说此番,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东出函谷,驻守荥阳敖仓;
这二十万兵马,便是以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为骨干,以应召入伍的关中良家子为卒所组建。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没有朝堂的征兵令,窦婴带著那六千北军卒,从长安一路往北走,走到函谷关时,也至少能将那六千人的精锐禁军,扩充为兵员十数万人的大军。
汉风尚武,民风至刚至烈!
就算没有征兵令,百姓入伍从军的积极性,也依旧保持在极高的水平。
而有了刘荣这五百北军禁卒的加入,睢阳之战,便也随之开始朝著有利于长安中央——有利于睢阳守军的方向倾斜……
“保护公……”
“——保护个屁!”
“——城墙总共就几丈宽,五百号人里外把我围了三层,气儿都不让我喘了!”
“——速去守城!!!”
城外,吴楚叛卒依旧在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
城墙之上,梁国将士也依旧在拼死抵抗。
只是相较于先前,睢阳城的城墙上,多了一支五百来号人的‘机动力量’。
这支机动部队很是奇特:无论何时,都将刘荣层层包裹于其中;
但在确保刘荣安全的同时,也同样在城墙上呈整体来回移动,以弥补防守位置的空缺。
虽然只是挽弓射一箭、举剑砍一下,也足以让守军将士缓了好大一口气。
守城战最怕的是什么?
——防守位置出现空缺,又没能及时顶上,以至攻城一方先登!
一旦攻城一方先登,并在城墙之上形成据点,防线便等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就好似决堤的河水:一开始,只是一个指头粗的洞,但被水压冲的越来越开、越来越大;
想堵上,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但有了刘荣这支五百人的机动部队,在睢阳城头这么来回走,整整一日,睢阳城头都没怎么出现防守位置空缺。
——左右不过有守军将士受伤/阵亡倒地,将刘荣层层护在中间的北军禁卒适时顶上一会儿,给城墙内的后备力量反应时间,以及时补上防守漏洞。
对于睢阳城这些新兵蛋子而言,凭五百人做到这个程度,很难。
但对北军禁卒而言,却不过是轻松写意——在保护刘荣的基础上,捎带手的事儿……
“行!”
“我下去!我下去行了吧?”
“都快去守城!”
终于,刘荣还是选择对这五百个榆木脑袋妥协,答应退下城头。
作为交换,这五百北军禁卒,至少要有一半上墙参战。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那队率司马终于答应:派二百人上墙,自己亲自带著三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刘荣。
但当城墙之上,那一个个因伤退出防守位置的梁国将士,朝自己投来期盼的目光时,刘荣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厚著脸皮,心安理得的龟缩于后。
来到城墙内三十步的位置,龇牙咧嘴的挽弓,吃力的朝城外抛射;
身边的三百守卫,则分出百人持盾保护,其余二百有样学样——退到城墙内五十步的位置,毫不费力的朝城外斜向上挽弓。
城墙之上,虽然只是二百北军禁卒加入,但出现的化学反应却是肉眼可见。
——这二百人,不是战卒,而是骨干!
有这两百个老油子指挥作战,有了主心骨的睢阳将士,也愈发的安下心来,战斗动作愈发从容。
待到黄昏时分,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睢阳城内——自吴楚之乱爆发至今,第一次响起漫天欢呼声。
今日的战斗,叛军没死多少人;
但守军将士,也同样没有多少伤亡!
看似战争烈度下降了,实则,却是睢阳守军应对自如,城外的叛军攻城乏术!
待将士们欢呼雀跃著回到城墙内沿,却见城墙之内,皇长子刘荣已经是光了膀子,右手因脱力而剧烈颤抖著,却也还是执拗的捏住弓弦,似是想要再挽弓。
“公子……”
“好白净?”
“咳咳咳……”
···
“今日,公子也在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公子天家贵胄,竟也挽的开弓弦?”
在城墙之上,万千守军将士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是大咧咧抬起手,抹去了额上汗水;
再低下头,稍有些汗颜的将衣袍拉起,将细皮嫩肉的上半身藏回衣袍里。
而后,便是又一声嘹亮的呼号,让整座睢阳城,再度陷入欢腾之中。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第117章 寡人是在颁王诏!
睢阳城外,叛军大营。
吴王刘濞——或者说是‘东帝’刘濞,此时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接连两日的攻城不利;
说白了:这场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战损,都早就超出了临界点。
——睢阳城内,原本的九万守军,如今还能上墙作战的,不超过六万!
就这六万,还不知有多少自发登墙,参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的吴楚叛军,自是更别提了。
——五十万大军,如今顶多只有三十万可用之兵。
阵亡者足有五万以上!
伤者数以倍之!
放在任何一场常规意义的战役当中,这样的战损比——无论是睢阳守军战损三分之一,还是吴楚叛军减员五分之二,都足以让任何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在这血淋淋的伤亡数字下土崩瓦解。
而眼下,战争之所以还在继续,不过是双方都全然没了退路,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对于睢阳守军而言,战败,意味著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不说,还得眼睁睁看著睢阳被屠城,亲人、家园皆不复存。
——若睢阳城破,吴楚叛军是肯定会屠城的!
哪怕是为了一解这两个月久攻不下的心头之恨,也必定会肆意三五日。
所以,睢阳守军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保卫家园。
城外的吴楚叛军,处境显然更加糟糕。
本来就是谋反!
万一再败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说,还必定会让祖宗蒙羞、后代被贴上‘叛贼之后’的标签,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吴楚叛军同样退无可退,必须豁出命去,也要将睢阳这块硬骨头啃下!
但信念再怎么坚定,也终抵不过肉长的人心。
——久攻不下两个月,吴楚叛军士气低迷,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士气低迷,军心不稳,自也就会让攻城愈发乏力。
这一切,都在刘濞的预料之中,且尚还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吴王刘濞感到恼火的,是赵地、齐地——乃至淮南,接连传来的坏消息……
“赵王困在了邯郸,边墙也至今都不见匈奴人哪怕一骑;”
“待定了赵地,郦寄那路兵马,说不定还能分兵到齐地转一圈……”
···
“刘将闾坚守齐都临淄,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久攻临淄而不下……”
“若再得郦寄分兵相援,临淄不破,齐国得安,齐系皆亡矣……”
···
“淮南系……”
自顾自呢喃著,刘濞紧锁著的眉头下,一双鹰眸自堪舆上缓缓移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