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著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著;
非但活著,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他们,死得其所!”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趁著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将军且看。”
“——那具尸体,身著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语调淡漠的说著,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著身旁的李广。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那件札甲,当是少府于先帝年间所产。”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李将军知道十万钱,对我汉家的百姓、府库——对我汉家的天子,意味著什么吗?”
说著,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一户家财十万钱的人家,便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著些悲痛;
但随著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李将军说,我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从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谋得的利,足够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还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甚至数千金的战马,乃至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百战精锐……”
刘荣越说,李广便愈发气急,每每要开口,却又都每每被刘荣抢先。
这一次也不例外。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觉得天下没人能看透李将军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锐的肉躯,来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阶梯;”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字字珠玑之语,终是惹得李广额角冷汗直冒;
余光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梁王刘武的身影,李广更是一急,开口便是一声厉喝。
“我是在保家卫国!”
“这是武人的天……”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父皇派太尉领兵出征,不是为了救睢阳,而是为了救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太尉的十万兵马,不只要保这座睢阳城不失,还要用于击溃吴楚五十万叛军,还我汉家关东十七个诸侯国——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宁!!!!!!”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刘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随著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著天的鼻孔,才终于随著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著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骁骑都尉李广俯首跪地,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