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著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但叛军不是傻子。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著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著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著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壮哉!”
“壮哉!!!”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著,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寡人,等的好苦啊……”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著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泪水合著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著哭泣声而微微颤动著。
哭著哭著,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著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看著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梁王……”
“受苦了……”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个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是阵亡,而非伤亡!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著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说来惭愧;”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就这么‘带’著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著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寡人想起来了!”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激动的说著,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著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走!”
“随寡人回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