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一点,申屠嘉本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了。
无论阻止与否,天子启,都必定会削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场声势浩大,且大概率要波及汉家大半版图的诸侯叛乱爆发时,申屠嘉与天子启是怎样的状态。
面和心不和,互相怄著气?
还是君臣离心,暗下里给彼此使绊子?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果真不可挽回吗……”
“真的,无法阻止陛下分毫吗……”
带著这样的思考,申屠嘉终是浑浑噩噩的走进尚冠里,踏入自己的故安侯府。
这也是自入朝为官,尤其是拜相以来,申屠嘉第一次在非休沐日,没有按时出现在丞相府的班房之中……
·
长乐宫,长信殿。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针对天下人的国丧虽然已经结束,但针对刘氏宗亲的孝丧,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
或者应该说:虽然理论上结束了,可实际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都肯定要再多注意一段时间。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天下人的典范,皇家自更不用说了。
如此说来,今天这样一场既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寒酸家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著眼前的案几上,只摆著几道寒酸的菜蔬,一盏混浊的茶汤,刘荣只不著痕迹的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嘬起了茶汤。
而在上首主位,难得齐聚的太后窦氏、天子刘启,以及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母子四人,正含笑交谈著。
将目光下移,是坐满硕大殿室的诸刘宗亲。
——刘荣斜后方,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刘德、刘淤;
右侧,是老四刘余为首,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哥儿四个。
再末,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
最末席,是襁褓中的小十刘彘,在母亲王美人的怀抱中,好奇的打量著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即是家宴,老刘家的儿媳妇们自也悉数到场。
孤身一人的皇后薄氏,老大老二老三的生母栗姬、老四老五老八的生母程姬、老六的母亲唐姬,以及老七老九的母亲贾夫人。
摆著指头算下来,也已经是十几号人,却并没有多少交谈声;
这就使得御榻之上,窦太后一家母子的话语声,几乎是以‘原音’的音质,传入殿内众人的耳中。
“先帝大行,我汉家往后,便要你兄弟二人守望相助了。”
“尤其眼下,皇帝打算削藩,关东极有可能生变,皇帝,就更要依仗阿武。”
“——若是不犯忌讳,皇帝便该让少府那边,再多给梁国送去些军械、粮草;”
“如此,万一关东有个变故,阿武在睢阳,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看似是在以母亲的身份,让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俩守望相助,实际上,却已经不著痕迹的表明东宫长乐,针对天子启意欲削藩的态度。
——削藩,已经是既定事实。
而梁王刘武,是‘削藩’这一危险举动的后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刘武的梁国,应该得到长安中央最大限度的支援。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著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母后说的是。”
“其实,早在先帝之时,父皇便已经隐约感觉到吴王刘濞,正于荆吴之地蠢蠢欲动。”
“虽然没有明说,但先帝也曾屡屡下令朝堂,朝梁国,尤其是梁都睢阳加派兵力,以及一应辎重。”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天子启这番话说的很聪明。
明面上,是顺著窦太后的话往下说,暗里却也未必不是在提醒窦太后:梁国已经从长安中央,得到了很多支持。
也不知是一时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懂;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尤其还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便是再多的兵马,都绝算不上‘过多’。”
“——军阵之事,我这瞎眼老婆子不懂,皇帝自己和朝公大臣商量著办。”
“只是睢阳的重要性,连我这瞎眼老妇都瞧得明白,他吴王刘濞,不可能不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正想著要如何将话题岔开,却又闻窦太后再问道:“说是皇帝要削藩,丞相意见很大?”
这一问,天子启面上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只得强笑答道:“是。”
“毕竟是老臣嘛,总想著把事情办的稳妥些、慢些。”
“此事,母后不必放在心上,等抽空,儿臣和丞相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嘴上说著,天子启不著痕迹的抬起头,朝刘荣的方向扫了一眼。
待刘荣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躲开,天子启才再度含笑低头,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即便是有顽固的时候,也未必没有三分道理在其中。”
“丞相说的话,皇帝怎也要过过脑子,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便是没有道理,也总该给足开国老臣的体面……”
“——母后说的是……”
第14章 坑儿的爹!
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著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著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著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著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著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著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著储君即立……”
如是想著,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著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著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个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著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著低下头,一边小口抿著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著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著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著‘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