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说著,一旁的周仁听著;
而在君臣二人身侧,一名郎官则是正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将天子启的交代草拟成诏书。
当日——皇长子假节东出当日,天子启颁诏:拜故中大夫袁盎为太常(原奉常),德侯刘通为宗正,假天子节,出使关东。
与此同时,丞相府再次于关中各地方郡县颁发告示。
其内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总结而言,却不外乎一句话。
——晁错已死;
说要诛晁错、清君侧的吴楚大军,如果当真是汉家的忠臣,便应当即刻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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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
相较于两个月前,发动叛乱时,此时的吴王刘濞身上,更多了一股杀伐之气。
一众吴、楚将帅也都从先前,那因为连战连捷而沾沾自喜的模样,逐渐变得从容稳重,颇得将之风范。
——战争,永远是军人最好的涅槃场。
一场战争,足以让一个怯懦的人,在活著走下战场之后,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尤其是一场惨烈,而又占尽优势的战争……
“见到天子的节牦,吴王,难道不应该跪拜迎驾吗?”
大帐内,长安朝堂派来的使者:太常袁盎、宗正刘通二人,正持节屹立于正中央。
两侧,一众吴楚将官嗤笑连连,却分明没将这两位‘当朝九卿’当回事儿。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无比从容,眉宇间,甚至还隐约带上了一抹倨傲。
“长安的天子,自知无法阻挡我大军兵威,故而只能杀死自己的九卿之首,以图寡人能‘心满意足’——完成了‘诛晁错,清君侧’的心愿,便退兵撤回吴地。”
“如此软弱无能的人,难道不是让太祖高皇帝蒙羞、让我刘汉国祚蒙尘吗?”
“这样一个人,端坐于未央宫的御榻之上,难道不是天下的不幸?”
···
“这样一个‘汉天子’的节牦,寡人,又怎会屈膝相迎?”
“更如今,寡人即下睢阳,而与长安划江而治。”
“——莫如说:寡人,已为东帝矣~”
“又尚何谁拜?”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只惹得袁盎、刘通二人面色齐齐一紧,颇有些惊愕的环视起四周。
却见帐内,一众吴楚将帅仍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刘濞那‘东帝’的自称,而表露出任何异常。
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客观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之类。
察觉到这一状况,袁盎心下只又是一苦,不由有些悔不当初。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袁丝啊袁丝……”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将那狡兔给弄死了呢?”
心下如是发出自嘲的哀叹,袁盎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只愈发带上了些凄苦。
到了这一步,袁盎又如何不明白:天子启是在丢弃晁错这把利刃的同时,将自己这柄剑鞘也一并丢了?
说是假节出使,来‘劝降’吴王刘濞,但明眼人都知道:袁盎此行,九死一生。
——刘濞当然不可能因为晁错的死,便就此退兵!
几十年的隐忍,刘濞既是举了兵,就必定是不成功,便成仁!
尤其眼下,睢阳战事愈发不利于长安朝堂,以至于刘濞都敢当著长安天使的面,说出那句‘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朝堂派来见刘濞的使者,除了多送几个人头,或几个兵丁给刘濞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就如此番,袁盎假节出使,就连袁盎自己也知道:刘濞根本不可能听劝。
非但不会听劝,甚至还会将袁盎强留在身边。
果不其然,在明言表示‘我已经是东帝了,不需要再向谁跪拜’之后,刘濞下一句话,便宣告了袁盎彻底失去人生自由。
“德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既是来了我身边,就不要急著回长安了。”
“等寡人破了睢阳,兵临函谷,德侯再随寡人圣驾,还定三秦……”
好嘛;
又是‘圣驾’,又是‘还定三秦’。
就差没说长安天子启死期不远,刘濞坐上皇位指日可待了。
只寥寥数语道出口,便让侄子刘通主动走到了自己身侧,吴王刘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袁盎身上。
“说来寡人和袁公,也算是故人。”
“——早些年,袁公为吴相,于寡人也算是君臣相宜。”
“又是先帝朝的老臣,对于长安天子,以及朝堂军队的部署,也当是了若指掌的。”
“不如也留下来,做寡人的车骑将军如何?”
···
“只要袁公答应,我大军,除大将军田禄伯所率领的吴国主力之外,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尽数交由袁公节制。”
“待定了社稷,袁公,盒饭是寡人的第一任汉相……”
刘濞说的诚恳,甚至可谓诚意十足;
但袁盎闻言,却满是苦涩的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故人,那吴王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早在当年,给吴王做国相时,我便是明哲保身,对于吴国的事务不闻不问,只求不要死在任上,而是可以等到调回长安的那一天。”
“如今为吴王所缚,是生是死,自是由不得自己。”
“只是叛汉从贼、使宗族蒙羞的事,我袁丝,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慢条斯理,却也满带著苦楚的一番话,只惹得吴王刘濞莫名一阵感伤;
而那句‘叛汉从贼’,却又让帐内众将齐齐瞪大虎目,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袁盎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身影。
良久,终还是吴王刘濞摇头叹息著起身,颇有些惋惜的看向袁盎。
“袁公大才,纵是不为我所用,寡人,也断不会放袁公回长安。”
“想来袁公对此,也是早有预料的吧?”
“——寡人敬重袁公,不忍伤袁公性命。”
“只袁公使命在身,若就此放袁公归去,怕是会坏了寡人的大事……”
说著,吴王刘濞稍一摆手,帐门外边走入两名军事,一左一右,将袁盎架了起来。
至于那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天子节牦,也随著袁盎的手被兵士架起,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就委屈袁公,在我后营暂住些时日了。”
言罢,刘濞抬手一挥,袁盎便被军士架了下去。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人’,吴王刘濞这才站起身,走到悬挂著的堪舆前。
目光落在堪舆上,嘴上确实径直问起侄子——当朝宗正:刘通。
“长安有什么状况?”
听闻此问,刘通也不含糊,只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将自己收集到,又还没来得及送到刘濞手中的情报悉数道出。
“睢阳战况不利,长安朝堂人心惶惶,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若睢阳城破,伯父的大事,或许就可以成功一大半了。”
随著刘通这句话,帐内因袁盎那句‘叛汉从贼’而低沉下去的氛围,才再度被一阵轻松欢愉所取代。
众将官面泛红光,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更是带著满满的贪婪。
——不是贪刘濞,而是此刻的吴王刘濞,似乎长成了封侯拜相,乃至裂土为王的形状。
对这一切,吴王刘濞看在眼里,却只淡然一笑。
又对刘通轻点下头:“还有呢?”
便见刘通又思虑片刻,又似突然想起般,赶忙道:“侄儿和袁盎从长安出发当日,皇长子也假节东出,说是要代陛……”
“额,代长安天子犒军,以提振军心士气。”
“皇长子那边有牛群随行,或会慢些,但眼下,当也已经到了睢阳?”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为之一静,甚至还有几个不够稳重的小将,颇有些不顾形象的咽了咽唾沫。
——如今汉家仅有的牛、马,几乎全都是产自燕、代北部,毗邻草原的北墙附近,以及陇右、北地等北方边郡。
再加上汉室对牛、马的管控力度,几乎达到了武器军械级别的管控规格,就更使得吴、楚等南方地区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上两回牛肉。
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大都是某家老农的黄牛死了,又实在穷的揭不开锅,无奈不能将勤恳的老牛下葬,只能把牛尸卖出去换钱。
吴王刘濞倒是没太在意这一则信息,只暗下思考著日后入主长安,要如何制定关于牛马牧畜的新法令。
“皇长子……”
“嘿,连太子都不是;”
“想来他刘启,也是知道睢阳城已经守不住,这才派个儿子来,看能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如是想著,吴王刘濞眼睛微一亮,顿时计上心头。
“传寡人王诏!”
“长安天子,将自己的储君太子,送到了睢阳犒军!”
“——当年,寡人的王太子,就曾死在长安天子手中!!!”
“此仇不报,寡人,至死不能瞑目!!!”
···
“乃告我吴楚有志之士:若有能阵斩汉太子,乃至生擒者!!”
“寡人,不吝裂土以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