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朕,选里子。”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公子呢?”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要面子……”
“还是要里子……”
“要里子……”
“还是要面子……”
“——公子且去吧~”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唔,乱平之后,便要著手赈灾了……”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著要重新修;”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
……
第111章 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好凤凰殿。
——老四刘余,看好宣明殿。
留下如是交代,刘荣便整点行装,轻车简行,朝著函谷关的方向而去。
皇长子奔赴前线犒军,天子启也做足了功夫。
北军一部司马,共计五百人的禁军护送,外加少府内帑拿出的一千头牛,也由官奴们驱赶著,朝著睢阳前线而去。
开国之时,萧相国笔削《秦律》,几乎是将《秦律》所规定的所有惩罚手段,都大幅度减轻,以成《汉律》。
在《秦律》中频繁出现的行伍、邻里连坐,亦或是动辄斩、黥、流边等刑罚,也变成了《汉律》中相对温和的:罚金、罚劳。
便是也有斩、死等字眼出现,也大都会跟上一句‘许以爵抵罪’。
唯独有一条,萧相国非但没有在《秦律》的基础上减轻惩罚,反而还加的更重了些。
《秦律》: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汉律》: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几个字的变动,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秦律》说:偷马者坐死罪,偷牛者,则应该在脖颈上戴木枷,成为囚犯;
而萧相国编撰的《汉律》却说:偷牛者坐死罪,偷马者,罪加一等。
在‘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便不外乎:腰斩弃市。
世人皆说汉承秦制,也大都认可萧相国所编撰的《汉律》,是相对更具人情味、更温和一些的《秦律》。
在这个前提下,《汉律》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条比《秦律》都要严苛、惩罚还要更重的条令,便是因为相较于嬴秦,如今汉家牛、马紧缺的程度,实在是有些夸张。
毕竟嬴秦掌控著河套,总还有养马地,更是压得草原游牧民族抬不起头,见黑龙旗而不敢挽弓,故而并不缺牛羊牧畜;
之所以会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也不过是因为马匹属于战略资源,而牛又可用作耕种,在秦的‘耕战’系统中,同样属于战略资源的范畴。
而到了如今汉家,没有养马地,却成为了整个长安朝堂都为之头疼的问题。
——于秦末战火之中,天下纷争不休,先是群起而抗秦,后又楚汉相争霸;
到了刘汉国祚鼎立,河套地区,早就已经落到了草原新霸:匈奴人手中。
没有了养马地,又处于对外战略劣势地位,汉家自是牛、马牧畜极度紧缺。
而这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早在秦时,就已经推行于关中地区的牛耕,在汉室又倒退回了春秋之时的人力挽犁。
在军队方面,马匹,尤其是战马的紧缺,又让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因兵种受克制,而屡屡在匈奴人手里吃亏。
打赢了,追不上;
打输了,跑不掉。
胜一阵,斩获也不过尔尔,稍有败势,便动辄全军覆没。
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列阵对战于旷野,只能依城墙而守,却不敢出墙追击。
说回此番,刘荣奔赴前线犒军,少府内帑调出的一千头牛。
其用途,自然是充当军队的肉食。
这,也算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个合法食用牛肉的渠道了:战时犒军。
刘荣走的很低调。
低调到朝野内外,都没怎么注意到皇长子,假天子节、为天子使,奔赴睢阳前线。
却也并没有低调到东宫窦太后,也对刘荣的离去毫无知觉。
——得知刘荣奔赴睢阳,窦太后那颗因梁王刘武身陷险境而错乱的心,也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睢阳当然很危险;
战场固然很残酷。
但只要天子启愿意让长子刘荣,也去睢阳‘身涉险境’,窦太后便能就此安下心。
因为这意味著天子启,并没有真的打算借这场叛乱,将手足送去地底下见先帝……
“皇长子假节东出,朝野内外,可有什么动静?”
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上,远远眺望向长安城外,天子启双手负于身后,面色无喜无悲。
轻声一问,自惹得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赶忙一拱手:“奉陛下诏谕,皇长子假节东出一事,并没有太过喧扬。”
“偶有听闻此事的人,也大都只是赞皇长子‘大义’,旋即便又忧心忡忡的担心起战事。”
“——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皇长子东出,而更加担心起战事来。”
“毕竟睢阳那边的战况,实在是让人有些……”
说到此处,周仁面上也不免涌上一抹愁虑。
却非担心战况,而是担心坊间这暗流涌动,是否有吴王刘濞的手笔。
如果有,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察觉……
“德侯刘通的父亲——德哀侯刘广,和那老贼刘濞一样,都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嘿;”
“——都是那个望风而逃,匈奴人都还没跨过长城,就拖家带口跑到了洛阳的代顷王的儿子……”
“伯父在关外举兵谋乱,做侄子的,自然也会在长安做些什么,好助伯父一臂之力?”
讥诮一语,只惹得周仁下意识一躬身,天子启却再度望向宫外的方向,悠悠又是一声长叹。
“朕,许了袁盎的建议。”
“此刻,晁内史应当是身著朝服,出了府门。”
“以为是入宫面圣,实则,却是直赴东市……”
说著,天子启遥望向皇宫外的目光,也莫名有些模糊起来。
回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晁错的时候,彼时的太子启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这番针对梁王太傅贾谊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成功。
后来在太子宫,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屡屡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和见地,更是让彼时的太子启愈发生出‘人生得一知音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再到先帝驾崩,监国太子顺利即皇帝位,曾经的太子詹事也扶摇直上,转瞬便官至九卿之首。
而后,便是师生二人筹谋已久的《削藩策》,逐渐浮现在朝野之上……
“晁错这把剑,朕要弃了。”
“剑都弃了,那剑鞘留著,也就没什么用了。”
“——就让袁盎为使,去刘濞老贼那儿走一趟吧。”
“德侯刘通也一起,借著出使的名义,踢到刘濞身边去。”
“老让他在长安这么搅和,朕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