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的医书没有流传下来,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影响深远。
这本书放到后世来看,有其局限性,可若是放到当时当代,毫无疑问是医学领域的极大进步。
刘辩目前犹豫的是,此二人目前未必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医学知识,如果贸然将他们诏来雒阳,刘辩担心会产生揠苗助长的问题。
不过,即便把他们留在地方行医,以刘辩目前的能力,给他们提供些便利倒也没啥问题。
如今巫医一体,在许多百姓心中,药没有符水管用。
就如大疫,即便是士人也只认为其产生的原因是“阴阳失位,寒暑错时”。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一个出身不差的知识分子选择潜心研究医术,从事士人眼中的“贱业”,而非按部就班的走仕途,其道德水平必然是值得尊重的。
华佗有“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的记录;张仲景最后也弃官修书。
刘辩能给他们提供不少额外的帮助。
缺乏纸张,写医书只能用竹简?跑腿、采药的人不足?需要弟子?与别的医者交流不便?
这些朝廷统统都能予以支持。
最关键的则是——名!
刘辩可以帮助他们将巫医彻底切割开来,提升医师的就业环境。
华佗曾感叹医师地位低下,张仲景也感慨庸医害人,败坏名声。
但没关系,谁说医师就不能著书立说了。
而且,鸿都门学能研究书法,绘画,难道就不能增添一项医术吗!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刘辩得先确定目前的张仲景和华佗究竟有没有著书立说的能力,这一点,问他们本人最为靠谱。
说干就干,刘辩当即写了一封信,希望太尉马日磾帮他代为询问。
后者在刘辩心中还是比较靠谱的,应当不至于推托。
虽是私信,但毕竟是写给在外持节的太尉,所以刘辩也没避着旁人,也不怕别人看。
而且,刘辩也附上了一点他自己能想到的一些可能对如今医学发展有帮助的知识,并转变成了时人能理解的话,希望马日磾能转交给华佗和张机。
如,将细菌病毒解释为眼睛看不到的小虫,小虫能通过水、气传播,将水煮沸可以消灭这些小虫。而造成大疫的原因就是某种小虫进了人的身体,然后在人与人之间通过水、气传播……
对内,则推说是以前看史道人的道家藏书时发现的,对外……谁又能来问他呢?
刘辩在入宫前好歹同史道人相处过半个月,他觉得就算史道人被人找出来了,也没啥风险。
不过,也因此,刘辩虽认为自己光明正大,问心无愧,还是选择了私信而非公文。
公文是要存档的。
可惜他不是医学生,脑子里中学的那些生物知识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能提供的帮助在他看来极为有限。
……
马日磾在奏书的最后,不忘弹劾荆州刺史王睿的种种无能之举。
此前盖勋对刘辩说王睿看不起武人时,刘辩曾让有司商议是否要换一个荆州刺史,但最后商议的结果还是保持原样。
当时刘辩还没当太子,又念及叛乱已平,也就没有坚持。
王睿出身琅琊王氏,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现在的王氏自然还没有此等影响力。
因有马日磾的弹劾在,对王睿的罢免商议再一次被提上了日程。
而接下来袁绍回京之后所要担任的职位,以及接任汝南太守的人选,同样也需要考虑。
不过在此之前,刘辩有一个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为何受灾百姓这么多,其中无家可归者何止五万户,为何官府愿意发给土地,愿意去荆州的只堪堪有近两万户呢。
他询问卢植,得到了一份答案。
“翁叔奏书中虽未言明,但依臣想来,此愿意迁徙的两万户,大体必然不是独门独户。而是由几十上百口,乃至于更多人口组成的宗族。以宗族同迁往荆南。
此宗族人口至荆南后,翁叔亦会依据各自宗族而安置。”
可这仍不能完全解答刘辩的疑惑。
卢植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望着太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轻叹一口气,解释道:“有民苦于算赋、口赋。尤以算赋为最,分为每月缴纳。若吏治不严,乡官里吏巧立名目,上下其手。”
“此外,内郡国男丁无力前往边郡服每岁三日兵役,而不服此兵役者需缴三百钱,以此雇人代为守边,称为更赋,而今已成定制。”
口赋又叫口钱,征收对象是七岁至十四岁的少年男女,起初为二十钱。入少府,作皇帝私用。
算赋,则是十五岁至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向国家交钱,起初为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商人与奴婢倍之。
此二者皆属于人头税,只是如今,说不定相邻的两个郡国收取的算赋都不一样。
更赋,源自春秋时期延续下来的国人戍边传统,秦朝时仍在执行,但国家大了,百姓戍边的难度指数级增加,到了汉代便灵活变成了更赋。此外,当郡兵也是徭役的一种。
实际上,国库里更大的收入来源是包括更赋在内的人头税,因算赋收取数额变化,数倍于田租。
卢植见刘辩已经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抚着胡须做出了最后总结:“是以,凡主家有名望信义者,有百姓为躲避算赋、更赋、徭役,宁愿卖身为其奴婢。”
而奴婢,除了算赋加倍,徭役之类的都是没有的,更别提能养得起奴婢之人必然与基层官吏有扯不开的关系。
所以,如果不用去考虑奴婢在身份上低人一等,那么失去土地者成为奴婢而非佃户,将会是一个性价比极高乃至于在某些情况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刘辩听到这,心头一阵无语,合着读书修身修来的品德,倒成了积蓄私奴的助力了。
怪不得自古以来都说读书好呢!
第87章 日有所思
刘辩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在身边聚集了一大帮人才,曹操刘备对他俯首称臣,麾下猛将如云,壮士如雨。
他觉得时机到了,大声呼喊把土地收归国有重新分配。
于是天下皆反,连他所在的幽州都反了。但很快都被陆续平定,到最后,好像也就失去了一长串数字的人口。
他左边抱着大乔小乔,右边抱着洛神枭姬。坐在朝堂上,看着众人汇报。
忽然有一个名叫李儒的妇人正温柔地端着一碗药对躺在床上的他说:“殿下,快把药喝了吧!”
刘辩一个激灵,瞬间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却见是郭直在呼唤他。
刘辩回过神来,梦中的人物形象已经淡去,唯有几个奇葩情节他记得特别清楚。
尤其是,土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随着刘辩对汉室现状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他愈发觉得东汉的土地问题难以用温和的方式解决。
地方上的豪族一方面侵吞挤占小土地所有者和自耕农的土地、藏匿人口,另一方面,豪族借助国家机器掌控了基层治理权。
早在质帝时期就有地方联合起来驱除长吏(郡守县令)的记录。
到桓帝时,甚至要专门下诏书,令州郡不得迫胁驱除长吏。甚至还要在诏书上强调,若有擅相假印绶者,与杀人同弃市论。
当了解到这些,刘辩也就愈发明白,为什么郡守国相权力明明过于大了,任免属下官吏、自行经营盐铁,都足以自成一国了,郡守国相的权力俨如君主。
但当初卢植仍坚持不同意自己重设都尉。
因为东汉一直以来,只能通过加强郡守国相的权力才能制衡地方豪族对本地官府的掌控。
在刘辩看来,这种不得已的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
东汉的覆灭绝对不只因中央权力的崩溃,地方上的问题才是根本。
甚至某个瞬间,刘辩不无摆烂地想:不如当个裱糊匠,效仿一下灵帝,好好享受生活算了!管他能撑几年呢。
可惜,他没得选。
他可不愿意某天醒来,旁边有人告诉他,黄巾又起义啦!
然后,各地混战,生灵涂炭,五胡乱华……
推倒重来是他最不愿意的选择,他更希望为这个民族多保留一些元气,用以面对未来两三百年的气候寒冷期。
刘辩长舒一口气,饭要一口一口吃,慢慢来呗!
他现在很有一股自信,现在优势在我!
今年除了七郡国大水和汝南黄巾,没什么大的天灾人祸了。
算上赈灾的支出,不求把国家岁收恢复到桓帝时的六十亿钱,四五十亿总得有吧,总不能一直靠西园补贴过日子吧。
如果今年除了受灾郡国外,其他各地的上计数据依旧在下滑,那这可是送上门整顿吏治的理由。
……
心心念念着土地问题,刘辩下午见到灵帝时忽然感叹:“多亏了父皇筹集的西园钱,不然现在国家可怎么办啊!”
灵帝先是一喜,心想他这败家儿子总算知道柴米贵了,马上又警惕起来,道:“辩儿直说吧,又想拿西园钱干什么?”
天地良心!刘辩没想到自己在灵帝这信誉已经这么差了,解释道:“父皇,孩儿真没什么想法,只是近些日子看了些近些年减少的人口、田亩数据,又向卢师请教,了解到了许多此前不清楚的地方,有所感慨。”
灵帝这才放下心来。
刘辩又说起上计田亩、人口数的事,这两者分别对应着田租和赋税。
灵帝说道:“如今八月,正是各县向郡国上报之时,为何不从现在开始做呢?”
说罢,灵帝遣小黄门去叫来了负责上计工作的司徒。
刘辩没想到皇帝比他还急。
“父皇准备怎么做?先给各郡国定个小目标?”刘辩试探着问道。
灵帝轻轻点头:“辩儿这个想法不错。”
刘辩:“……”
虽是他的主意,可他依旧质疑道:“可如今各县度田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若是定下的标准郡国无法达到,恐怕会将额外的租税直接分摊给普通百姓。”
“那就令各州刺史及各郡监察从事巡查郡县。”灵帝这时候反应飞快。
刘辩虽然有些怀疑刺史和在他建议下新增的监察从事在这种时候是否能真的发挥作用,即便真能发挥作用,也绝对少不了将增加的租税分摊给百姓的行为。
但他更明白,如果不迈开第一步,国家只会在收入减少、治理能力下滑的循环中沉沦。
虽然这其中带了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但这就是现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改革哪有不流血的。
刘辩唯一能做,就是想法设法避免无意义的内耗。
“父皇言之有理。”
在司徒丁宫赶来之前,刘辩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建议道:“可以放出风声去,称国家准备在岁末随机挑选若干个郡国,亲派使者,去调查各郡国乡官里吏在收取租税时,有无欺压资产十万钱以下的百姓的恶行。若有,视其严重程度,郡县长吏以纵避论罪。”
至于到时候要不要派,派多少,到时候再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