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忽然想到了当今天子,当初屯田时候,这位少年天子是否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呢?
或许,他该尝试将这里的声音上达天听。
想到这,何颙对着牛二说道:“此事老夫也不知晓,不过老夫可替你等书信一封,试着请人代为询问一二,至于能否得到回答,老夫没有把握。”
牛二捧着碗,忙不迭地谢道:“不敢奢求,不敢奢求,劳烦何公已经让小人很过意不去了……就不打扰公用饭了,小人告退……”
望着牛二离开的背影,何颙忽然说道:“等一下。”
牛二疑惑地回头,何颙解释说:“其实你们不必太过忧心,当今天子素有爱民之心,就算将来不再免除赋税,也一定会考虑到你们的生计的。”
郑泰与周昂闻言却是震惊地看着何颙,这还是他们被从雒阳押到扶风以来,第一次在三人中出现夸赞今上的声音。
牛二却不知另外两人的想法,说道:“俺们都知道天子是顶好的好天子,俺们现在能过得这么好全靠天子……就怕有以前俺们遇见过的那种奸吏欺骗天子。”
听到这话,何颙想到自己与天子的过往,只怕在天子心中,他就是牛二口中的奸吏吧!
何颙忍不住苦笑一声,说道:“老夫见过天子,不必过于忧虑天子被奸吏欺骗。”
“何公见过天子?”牛二眼睛睁得如牛眼一般,表情震惊。
他之前只听说何公几人虽贤,却得罪了贵人,所以只能隐居在这里,没想到何公竟然见过天子!
牛二正要被何颙说服,可他转念一想,连何公这样的贤人都要被迫在乡间隐居,怎么能说天子身边没有奸吏呢?他以前在家乡时可被奸吏欺负惨了。
他正要说出口,又想到这话应该是何公说来安慰自己的,就当作没发现吧……
牛二离开后,何颙望着震惊的郑泰和周昂,叹息一声,说道:“二位,就当是我有感而发吧,过去这些日子,乡中得到的医者和草药做不得假。”
郑泰与周昂不约而同地叹起气来。
天子做的越好,越说明他们不够贤良,可他们总不能去期盼天下生乱吧!
当晚,何颙写了一封信,托付新乡乡吏呈给赵融。换做以前,乡吏必然是不敢干这件事的,但何颙这些日子的作为他看在眼中,不愿推辞。
之后几天,乡人们都知道了他们乡的贤人何公曾经见过天子。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乡人对何颙更加尊重。同时,也时而有男女老少过来打听——“天子干活是不是用金扁担?”、“天子是不是身高九尺,面若神明?”、“天子一顿能吃多少个白面蒸饼?”
诸如此类的问题让何颙哭笑不得。
没鹿回部。
“窦君的要求,我会替君转告给中郎将的,至于中郎将能否准许,雒阳作何反应,就非我所能做主的了。”史涣一早就找上了窦宾告别,“而今没鹿回部的对手步步紧逼,宜早不宜迟,今日我便出发前往西河郡,回见中郎将,争取促成此次合作。”
窦宾对于史涣极速离开的选择并不算意外,也没怎么挽留,只客套的说道:“使者此来因处多事之秋,未能尽地主之谊,待到使者下次前来,必将隆重招待,以示歉意。”
拜别窦宾后,史涣立刻召集了所有随从,昨夜他们的马匹都已经被喂好,行装都已收拾妥当。
待到离开一段距离,不见鲜卑人的身影之后,史涣对着随从们说道:“除了兵器、干粮与饮水,其余行囊尽皆丢下!”
这事史涣在离开前就交待过他们,随从们纷纷丢下行囊,还刻意将丢弃的方向引向了另一边。
而就在史涣他们丢下辎重后没多久,一行人循着他们的踪迹寻到此处,其中为首者看着手下人下马观察着被丢弃的行囊。
另一人问道:“大人,看来那些人早有防备,还要去追吗?”
“我索头部如今既然已经入了没鹿回部,以后就别称我为大人了,省的被外人听见误会。”来人赫然是拓跋匹孤。
他话虽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显示着他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
“既然追不上了,那就不用再追了。”拓跋匹孤说道。
他受拓跋力微的恳求而来,并不觉得拓跋力微所谓的联合西边部族劫掠汉地是多好的主意,本身就有些不情不愿。若能随意为之倒也罢了,如今的情形,万一闹出什么大动静,让窦宾对他起了猜忌之心,对于拓跋匹孤而言得不偿失,他自然不愿再替拓跋力微冒险。
此时正在草原上奔逃的史涣等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生怕真遇到想要用他们的人头来让鲜卑人联合起来的野心之辈。
好在最后他们安然回到了塞内,史涣在汉军的驿站换了马,径直去河内寻曹操。
将他在没鹿回部的见闻一一说给曹操来听。
最后,他总结道:“正因为窦宾是汉人出身,他才更顾及投效汉家。私以为除非山穷水尽,让窦宾自觉单靠自己无力守护草场,否则他不会服软。”
曹操沉吟良久,问道:“公刘,你方才说,想要用伱的头领去联合鲜卑各部的主意是拓跋力微所出?可确定?”
“窦宾之子窦速侯是这般的说的,其人中人之姿,此事应不会作假。”
曹操想了想觉得也是,拓跋洁汾被关在诏狱两年多,窦宾不可能知晓他的死活。
他又问说:“在你看来,若立拓跋洁汾为鲜卑西部大人,其两子是否会脱离没鹿回部前来投靠?”
史涣摇头:“我听说拓跋力微曾经备受拓跋洁汾喜爱,可如今拓跋力微已经成了窦宾之婿,其行事尽显狠辣之风,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拓跋匹孤因其父之偏爱之举,素觉不公……”
曹操嗤笑一声:“也就是说,这拓跋洁汾竟无半点作用?”
“将军,倒也未必。”史涣提醒说,“我在没鹿回部这两月细细留意过鲜卑的习俗,其实大部分鲜卑部众只要能带着他们吃饱穿暖,他们不在乎大人是谁。”
“所以鲜卑各部族之间互相攻伐,前一刻刀兵相见,后一刻大人身死,部众便能几无后患的被兼并。”
曹操点了点头,史涣的话很符合他对鲜卑的刻板印象。
“谁赢他们听谁的……”想到这,曹操突发奇想,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史涣——“若我赢了他们,他们愿意迁入塞内编户齐民吗?”
“将军不可!”史涣立马劝阻,“鲜卑人不知礼仪,贸然内迁,无论置于何地,都会是祸患。”
“也罢!”曹操从善如流,“此非我一人所能定下之事,不过,既然窦宾不肯受赏,那就只能放出拓跋洁汾了。”
原本,曹操考虑到自己支持拓跋洁汾会让原本就处于劣势没鹿回部进一步分裂削弱,可如今他就是要借着拓跋洁汾逼迫窦宾向他服软。
雒阳,云台殿。
刘辩正在看私信。
早在去年皇甫嵩通过校事部传递私人信件的方式与刘辩时,刘辩就意识到了这是一种事实层面的密折。
所以,在去年年末,刘辩在整顿吏治收尾阶段,提拔、免官了好几位太守。当田丰等人外任二千石时,刘辩就告诉了他们这种方式,用以传递某些不宜出现在奏书中的信息。
即便耿直如田丰,也没有拒绝这一联系方式。毕竟汉家也有皂囊奏书用以上封事,六百石及以上的官吏可以借此将奏书越过尚书台,眼下只是换了种更隐蔽便捷的方式罢了。
只是他眼前正在的私信却并非来自二千石,而是来自太尉皇甫嵩。
而皇甫嵩的消息涉及右扶风。
刘辩没想到,曾经面对党锢丝毫不低头的何颙竟然会向他服软。
第370章 当然选择原谅他
刘辩看着何颙所传达的民意,心中对何颙的印象有了改观。
历史上曹魏的屯田最开始时,百姓若用公牛耕种能得四成,若用私牛耕种能得五成。虽然比如今汉室的分成还要高上一成,但屯田的百姓徭役赋税全都不用承担。
只是后来屯田政策不可避免地因各种原因被破坏,譬如曹叡之时,就觉得屯田的百姓过得太好了,而他这个皇帝过得又太简朴,一声令下——都来修宫殿吧!
除了逐年增加的徭役之外,分成也成了真正的三七开,七成还是人家的。
等到后期司马氏当政,更是或明或暗地放任大族对屯田百姓和田亩的兼并,完善了两晋门阀政治的经济基础。
当初三辅的屯田初创,因为是与过去的军屯不同的民屯,皇甫嵩采用了保守的分配方式——即根据产出分配收入,在保证屯田百姓能够吃饱穿暖有盈余的同时,也保证了朝廷的收益。
而刘辩由于一直思考着改革税制,所以对于三辅现行的屯田政策一直保持了政策友好。
时至今日,刘辩对于很多汉家故事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譬如当初国家持有的公田数量还足够的时候,在灾变之年,就会像如今屯田时一般招揽受灾百姓耕种公田,分成比例也与如今相差不大。不过,在免除赋税徭役这一点上,通常至多只会持续数年。等到受灾百姓安顿下来,便会恢复赋税徭役了。
刘辩想来,这种故事,应当是屯田百姓心生忧虑的原因吧。
不过,这种声音被何颙传达,的确有些出乎刘辩的预料。
由此可见,何颙的下乡之旅还是有效果的。
想了想,刘辩决定给何颙回信一封,表明自己已经知晓屯田的百姓心中所想,他绝不愿给百姓增加额外的负担。
刘辩不敢说什么一直维持现状之类的大话,毕竟弘农郡和扶风才经历过两场天灾,将来真要重新度田他也不知会面对何等情况,真要天下皆反,那作为他如今大后方的三辅必然要承担更多,这是现实。
所以刘辩只能避开信誓旦旦的许诺——现在他还是要脸的,怕被打脸。
至于要不要原谅何颙呢?刘辩只思考了两秒,便决定——当然选择原谅他。
无论何颙是不是装的……只要他能装一辈子。
处理完何颙的事情,刘辩又来到了他记录天下郡国二千石名单的屏风旁边,关东五州已经出现了包括田丰、臧洪在内的多个他熟悉的名字。
扬州有荀爽在,在平定山越之乱后,荀爽在扬州很有存在感,前些日子,荀爽还曾上书,认为扬州南方的会稽、豫章占地过广,宜分设两郡。尤其是人口过百万的豫章郡,同时分布着众多山越,正应该分设两郡,齐头并进,对山越分而治之。
此事目前还处于讨论阶段,最大的问题是新设一郡便要维持新郡府从二千石到斗食佐史的开支,但总体而言,支持的声音还是偏多。
交州有朱儁坐镇,虽交通不便,但刘辩对于这位老臣还是非常信任的。
荆州……相较于荀爽,刘表虽有“八俊”之名,终究资历差了些。他在荆州虽也搞出了些动静,但终究比不上荀爽。
对此,刘辩也能勉强接受,刘表终究在做事,荆州的户籍账面上的确有多出来的原荆州蛮。
可益州……却是最让刘辩失望的。
桓典与种拂皆是名士,尤其是桓典,德行与经学造诣都没问题,可办事的能力却让刘辩心生疑虑。
不论是能力真的有限还是故意拖延,刘辩决计不愿益州这样一直落后下去。
现在的南方还有非常大的开发空间,尤其是在全球变冷的大背景下,炎热潮湿的南方变得更容易耕种。而相对于北方移民,南方土著毫无疑问更宜成为开发南方的主力。
刘辩思索着,记下了巴郡与蜀郡太守的名字,他身边是时候再增加一个侍中了。
思索完这些,刘辩吩咐道:“遣人去尚书台问问,日前公府考黄门侍郎荀攸考绩如何?可堪为二千石?”
话虽这么说,流程也要这么走,不过刘辩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又道:“顺道召荀攸来见。”
郭胜立马派出了小黄门。
未久,小黄门果然带回了肯定的答复,荀攸也随之而来。
荀攸对于他自己将来的去向当然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当哪两个郡的二千石罢了。
是以没说几句话,刘辩便直入正题,问道:“公达,今有巴蜀两郡,二者皆可,可由你自选去处。”
巴郡地广,毗邻汉中,距离雒阳更近。蜀郡地狭,相较于巴郡处于益州核心地带,郡治便是成都,与州治雒县亦相距很近。
而在人口构成上,巴郡蛮族更多而蜀郡汉人更多。
“公达不必立时给朕答案。”刘辩说道,他选出这两郡当然不是无的放矢的。
首先,这两郡代表着益州的精华所在,人口在益州数一数二;其次,在选择上,刘辩的智囊团们也有争议,两处对于做事而言各有优劣。
巴郡更方便做事,蜀郡则更具影响力。
所以,刘辩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当事人。
曹操曾经说过——忠正密谋,抚安内外,文若是也,公达其次也。
今年荀攸已经三十有七了,该有的见识履历也都有了,值得信重。
但荀攸并未过多纠结,当场答复道:“回陛下,臣愿往巴郡。”
“臣理由有三。其一曰蜀郡人民殷盛,虽有羌、氐、蛮,然经年未乱,即使德高望重如安西将军,亦难有进展。一曰巴郡蛮数年前便有反叛,后虽被平定,然祸患却未根除。一曰巴郡地广,更宜开垦荒地,以巴郡为善,则可使益州蛮明晓陛下之心,日后各处行屯田之举,定会景从。”
“好!”刘辩拉着荀攸的手称赞道,“有公达在,益州之事朕无忧矣!”
“公达尽管在巴郡放手去做,有事尽可以上书,朕必有回应,若有不宜上书言者,亦可私信予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