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祖庆历中,贝州兵变,天下震动,仁祖叹曰: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时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为枢密副使,闻而慨然,乃乞见仁祖,奏以贝州之事,述安民平乱之策,进抚赏大军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军国托付爱卿矣!乃拜宣抚使,出平叛逆……”
文彦博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因为这位官家,在逆练‘三朝宝训’。
他直接将三朝宝训里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圣’宝训、圣训、事迹,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来,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逻辑。
偏偏,这逻辑还挺通顺!
甚至,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果然!
等到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迹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为先,以爱民为本,以利天下为事。”
“朕虽年少,犹愿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扑买堤岸司,如今还要开始扑买抵当所。”
“但是……”
“抵当所终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万家……”
“若商贾扑买得之,不用仁义,反以剥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师,四朝元老,朕之师保,当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说着,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经起身,对着他文彦博,拱手一拜。
文彦博眼皮子一跳。
这味道……
文彦博很熟!
因为史记上有过记录——汉文帝即位后,深感元老军功勋贵在京,恐有肘腋之患,于是下诏给两位宰相陈平、周勃说: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于是,诛杀诸吕,扶立文帝的两位高祖功臣元老,就这样被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解除了权力,送回了他们的封国。
文帝得以执掌大权。
如今,小官家的语气、用词、态度,就和史记上的汉文帝语气、用词、态度,相差无几。
汉文帝当年是为了掌权。
那么小官家是为了什么?
文彦博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让文家交投名状!
也是在逼着他这个老臣表态!
更是在试探文家,有没有帮皇帝干坏事、脏事的觉悟——是的,大宋外戚们做的坏事,十之八九,其实都是替皇帝在做。
文彦博对此,当然清清楚楚,因为他当年和温成张皇后家走的很近。
对张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那些年,张家外戚贪财、揽权,到处插手地方上的赚钱营生,惹得天下一片骂声。
真以为是张家人愿意?
张家就不想学曹家,清清白白做人?
没办法啊!
都是被逼的。
文彦博想到这里,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在庆历、皇佑年间,为了拜相,舔着脸和张尧佐称兄道弟的文彦博。
“陛下圣明,法祖承圣,笃祖宗之教,必可为天下之明主!”文彦博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后,他就叹息一声:“然而,老臣朽迈,恐难行事矣。”
这倒不是他想推脱。
实在是他确实不适合做这个事情了。
“若陛下不弃,老臣乞以犬子及甫,为陛下效命!”
这就是反向试探了。
文彦博可不想文家最后落得如同张家一样的下场——张尧佐当年给仁庙当狗,做了那么多事情,被天下人围攻。
最后呢?
张家在京城,居然连个宅邸都没有,只能租别人家的房子住!
温成张皇后去世后,张家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只能上书乞求朝廷推恩。
仁庙这才下诏,让有司按月给付房租九十千。
换算下来,也就一百二十贯一个月。
嘉佑时,这些钱可能还够张家人在汴京城租一个相对体面的房子。
但现在嘛……
恐怕只能去新城的边角地,才能租一个足够张家几十口人住的房子了。
最让人寒心的,还是张尧佐的嫡子张山甫,他也是四朝老臣了。
一辈子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做事。
最后官终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张山甫致仕的时候,朝廷却没有恩荫其子孙,没了张山甫的俸禄,张家在汴京城的日子过的越发拮据。
后来还是文彦博看不下去,在去年和当时的同知枢密院事安焘说了这个事情,安焘趁着新君即位的时候上书,才给张山甫的子孙争取了几个恩荫官的名额。
文彦博怕不怕文家也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当然怕!
所以,他需要得到一些态度上的保障。
忐忑中文彦博看到了小官家站起身来,满脸欢喜的道:“太师若能使文爱卿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了!”
“朕早就听说,太师诸子之中,以閤门通事舍文贻庆及故承议郎文及甫最贤,早欲重用!”
“奈何太师高风亮节,屡次推辞朕的任命。”
“如今太师既首肯,使文君出山,朕心实喜!”
“得文君相助,大事可成也!”
文彦博听着赵煦,将他最喜欢的两个儿子的名字、职务,流利的说出来后。
内心顿时欢喜起来。
且不管未来如何,就是现在的这个态度,已经值得文家下场了。
于是拱手而拜:“陛下爱幸犬子,老臣感激涕零,必教犬子用心王事,为陛下牛马走。”
赵煦微笑着,看向文彦博,问道:“太师现在可以回答朕了吧?”
“东南西北四个抵当所,太师喜欢哪一个?”
文彦博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道:“老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善!”赵煦点头,便道:“朕明日要出幸开封府,文君可随驾而行。”
“臣谨遵旨意。”
……
送走文彦博,赵煦摩挲了一双手,将那些抄录着三朝宝训文字的元书纸拿在手上。
“熏娘。”赵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文熏娘,吩咐道:“明日随朕一起去开封府吧。”
文熏娘当即盈盈一福:“诺!”
“准备一下将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交给文及甫,让其转交就是了。”
文熏娘抬起头,小脸红彤彤的,琼鼻一抖一抖:“官家知道了?”
赵煦笑起来:“朕若连自己身边的人在做什么都不能察觉,何以治天下?”
说着,他就瞥了瞥文熏娘身上的穿着。
朴素简单褙子,抹胸用的也只是寻常的绢布,一张小脸不施粉黛。
他凑过去嗅了嗅。
这次辽使来朝,带来的国礼之中,有辽国特产的玫瑰香油三十瓶,赵煦赏给了文熏娘一瓶。
然而,在文熏娘身上,并没有闻到玫瑰香油的香味。
所以……
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卖掉了。
至于卖给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宫外那些人。
大宋是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封建王朝。
这不仅仅体现在民间,也体现在官场上,还体现在宫里面。
早在大宋立国之初,东华门外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专供大内妃嫔、内臣、女官们出售、采购商品的小市集。
在那小市集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久而久之,这个小市集,居然发展成为了和汴京城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以及土市子、马行街、潘楼街这样的超大市集一样的交易场所。
甚至在元丰时代,直接在这里出现了堆垛场,用来充当商品仓库,而且这个堆垛场还是赵煦的父皇,亲自下令开辟的。
没办法!
东华门外的这个堆垛场真的赚钱啊。
文熏娘却是被赵煦忽然的凑近,吓了一跳,就像被抓到了现行的小偷一样,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官家……官家……”
“臣妾有罪。”
赵煦哈哈笑了一声,道:“熏娘挂记母亲,何罪之有?”
上次带文熏娘回文府一趟后,赵煦就发现了,这个小小姑娘开始偷偷的存钱。
俸禄、赏赐,都被她存了起来。
就连两宫赏给她做衣服的绸缎、绢布,也被她偷偷藏了起来。
显然,她是想有机会带回去给其母的。
文熏娘的生母,赵煦上次见过了。
虽然穿着打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