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在书局之中,敬候太师大驾光临!”
文彦博微笑着拱手道别。
张方平假笑着拱手送别。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文彦博的背影,消失在宫阙。
他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若韩魏公、富郑公在,哪轮得到这老匹夫这里耀武扬威、倚老卖老?”
可惜,现实却是韩魏公早已驾鹤,富郑公也已仙逝。
竟让那老匹夫,窃取了本该属于韩、富二公的地位。
……
文彦博在进入福宁殿的閤门后,就已经完全将张方平抛在脑后了。
当年,在朝中的时候,张方平便不是他的对手。
何况如今?
败军之将,不足挂齿!
在文贻庆的搀扶下,文彦博缓步走入福宁殿的帷幕。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那帷幕尽头的珠帘内,坐着的小官家的身影。
小官家身边,还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娇柔身影。
文彦博心中笑了一声。
当今这位小官家啊!
还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呢!
……
“事情便是这样的……”
“太师以为呢?”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将前两天和曹佾的话,对着文彦博说了一遍。
文彦博自是非常配合:“陛下笃圣人教诲,推恩天下,恩泽万民,老臣为天下贺之。”
“那东南西北四抵当所,太师比较喜欢哪一个?”赵煦微笑着问道,然后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苏饮,慢慢喝起来。
紫苏的香味,充盈在口腔,蜂蜜的甜味不腻不重刚刚好,清凉的冰沙,则冲淡了这个夏天的闷热。
文彦博却是明显楞了一下。
虽然说,这大宋士大夫们并不羞于谈利。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这样暗示,多少还是有些夸张了!
错非,这位小官家早已经证明了他说话做事,都不是任性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同时,他也能对他说的话、做的决定负责。
文彦博恐怕会以为是在和他开玩笑,甚至是在耍他。
但,文彦博的神色还是严肃起来。
只见着文彦博起身后,微微弯腰,然后中气十足的问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还望陛下明言之!”
赵煦看着文彦博严肃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里的紫苏饮。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因为文彦博的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不妨把话讲的明白些!”
这就让赵煦瞬间联想起了一位在现代电视上见过的微操大师了。
所以,他也不生气。甚至轻笑起来,他知道的,大宋的这些文臣啊。
一个个都是既想做婊子,还想立牌坊的。
包括章惇也是如此!
章惇在绍圣时代,隔三差五,就要找个借口,唆使别人上书弹劾他自己一次。
每次都要赵煦去挽留、安慰。
有一次,赵煦故意和章惇开了个玩笑,将某人的弹劾奏疏留中。
所以,赵煦也不逗文彦博了,免得老登被气到。
他对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县君,且去替朕将朕放在内寝案头上的那几卷文稿取来。”
文熏娘明显楞了一下。
显然,她还没有习惯‘工作中要称职务’的社交方式。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盈盈一礼:“诺!”
文彦博看着文熏娘,可以自由出入赵煦内寝,甚至不需要赵煦明确说去那里取文稿。
心中顿时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士大夫和外戚,在御前可是两种生物。
士大夫可以和皇帝硬来。
这是职责需要,也是仁庙以来形成的‘祖宗之法’。
但外戚……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别说是硬顶天子了。
便是说话都小心选择措辞,不然一顶‘恃宠而骄’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再不小心,就会被贴上‘跋扈’的标签,然后就等着朝野围攻吧。
想当年,温成张皇后那么得宠。
但其父兄在御前,却依旧谨慎小心的像个家仆。
如今,文家既然想要转型成为外戚。
自不能再抱着士大夫的臭脾气不放了。
没过多久,文熏娘就捧着几沓文书,到了赵煦面前,呈递了上去。
赵煦接过这些文书,随手拿起一份,然后递给文彦博:“太师请看……”
“这是朕今日读诸位先生们给朕修订的《三朝宝训》时,从《重牧宰》、《体大臣》等宝训、圣言之中抄录下来的文字……”
“祖宗以圣继圣,圣德相传,时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读,不敢松懈。”
文彦博连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为天下贺。”
然后才接过来文熏娘送来的那一沓元书纸。
纸上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确实是当今官家的御笔真迹。
再看内容,也都是仁庙、英庙、先帝对大臣们表示爱护、重用、信任以及宽宥的事迹。
但,每一个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短则二三十字,长则百十字。
只是简单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位先帝与某位大臣之间的对话。
只是,文彦博看着看着,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些文字、故事,分开看的话,可能没什么。
只是些教导天子,应该重用大臣,应该用道德,来选拔官员,用仁厚来对待大臣,尊重宰执,优遇士大夫等等。
可这些事情连起来,味道就不对了。
就听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宝训,乃是两位宰相及诸位先生们,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摘取祖宗圣训、言行,以教朕听政、问政、理政之学也。”
“左相康国公,在进宝训于朕时,曾与朕言:人主之所当学者,观古圣人之所用心,论历代帝王所以兴亡治乱之迹,求立政立事之要,讲爱民利物之术,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于是笃而学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彦博听着,一楞一楞的,条件反射般的道:“陛下圣明!”
赵煦看着,嘴角微微翘起来。
和孔孟的经义一样,死掉的先帝,同样不可能再从棺材起来,解释自己当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们,连孔孟两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沟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经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参悟了当年‘圣人们’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过‘先帝们’。
所以,这所谓的《三朝宝训》,其实就是一部士大夫们出于他们自己利益需求而人为编纂、摘写的所谓‘祖宗圣训、宝训’。
其真实性,不是没有。
但大体类似现代的《读者》、《知音》。
上面摘录的、截取的事迹、对话,都是被美化过、粉饰过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还得打一个问号!
为什么?
因为,经筵官奉旨编纂《三朝宝训》的时候,循的是仁庙朝的故事。
而在仁庙时代的《宝训》,大量采用了民间流传的故事。
甚至直接参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圣训》。
有了这个前例,无论是韩绛还是吕公著,不管是范纯仁还是吕大防,都在这《三朝宝训》的编纂过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们意识形态和立场的民间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着司马光的《涑水记闻》以及其他旧党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笔记里的故事照抄。
所以,后来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的时候,看到那些留下来的各种《宝训》、《圣训》的资料,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他发现,这些《宝训》、《圣训》上的好多事情,实录找不到,国史上也没有记录。
甚至连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强靠着谈论的君臣来推算大概年月。
赵煦当然也不会惯着这些士大夫们。
新闻学嘛。
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和尚摸得,贫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师,朕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爱民为本,以天下为先,社稷为重的理念,来行祖宗‘重牧宰’、‘体大臣’故事。”
说着,他就开始背起来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体上都是仁祖如何、英祖如何、皇考如何。
其事迹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亲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为,最后在这位贤臣、能吏辅佐下,终于将某某地区的叛乱镇压或者灾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还有文彦博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