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宋做台谏官 第25节

  表面为述职,其实就是来干仗的。

  他已经想好了。

  此次定要在朝堂上大闹一场,将群邪骂遍,然后拂袖离去。

  即使不能将那些庸碌的官员罢去,也要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让官家明白,何为贤,何为庸。

  他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说的都是心里话。

  自范仲淹、富弼外放,他便有了“与贤同退”的想法。

  此刻的欧阳修,就像一记在团团雷云中蓄势已久的响雷,即将在朝堂炸开。

  片刻后。

  马车勒停缰绳,停了下来。

  欧阳修掀开窗帘一看,见有二人站在前方,不由得连忙下了马车。

  此二人正是张茂则与苏良。

  欧阳修不识苏良,但却识得张茂则。

  这位内侍,可是官家的心腹,出宫办事,大多都是带着官家的旨意。

  张茂则笑着拱手,道:“欧阳学士,我们可静候您多时了!”

  欧阳修当即拱手回礼。

  苏良也拱手道:“下官苏良,见过欧阳学士!”

  欧阳修不由得一愣,兴奋道:“你就是写下《台谏三疏》《驳条陈十事书》的苏良苏景明,好文章,好文章啊!”

  说罢,也朝着苏良回了一礼。

  张茂则率先开口道:“下官奉官家之命,将此草诏与苏御史的奏疏交给欧阳学士,望欧阳学士看罢再入城。”

  欧阳修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随即,三人同坐于凉亭下。

  欧阳修率先打开那份草诏,一看便知官家心意,而后又翻开了苏良那份奏疏。

  顿时,他全明白了。

  官家想让其承认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乃是酒后乱语,以此为他保住朝职,避免外放。

  欧阳修思索片刻,抬头看向二人。

  眼中已泛起泪光。

  “官家用心良苦,对修恩泽有加,修已知其意,心中甚是感动,然修心已不在朝堂,实难遵从!”

  说罢,欧阳修将草诏和奏疏推到二人面前。

  张茂则看向苏良。

  苏良早已猜出欧阳修会拒绝,他缓缓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若天下臣子都如伱这般洁身自好,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那我大宋还有什么未来?”

  “你口口声声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但如今却想龟缩在某个州府里做个闲散官员,这不是品性高洁,而是胆小怕事,懦夫行为!”

  “你作为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却带来了这样一种坏风气,与你所言的那群朝堂奸邪有何区别?”

  “你著《朋党论》,痛骂小人因利禄财货而聚是奸党。然如你这般为博虚名而白食君禄,不为君分忧反为君添乱的做法,与小人之党有何区别?”

  “范相公和富相公自请外放,是不愿朝堂内斗,而你此番归来,一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将官员骂尽,出尽风头,除了令官家头疼,令朝堂不稳,令党派之争更甚,还能带来什么好处?”

  苏良瞪着眼睛,面色冰冷,一口气五连击,句句在理,直接将欧阳修问得懵住了。

第28章 君臣演戏,重罪变笑谈

  2023-10-23

  苏良如此骂。

  并不是想着一顿骂就能让欧阳修改变想法,而是先让对方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放下来。

  欧阳修缓了缓,并未动怒。

  其看向苏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景明老弟,曾几何时,我也如你这般意气风发,但而今新政已废,朝堂之上,尽是守旧之臣,政见不同,与其在朝堂处处遭受排挤,事事难为,不如外放造福地方。”

  苏良摇了摇头。

  “范相、富相、韩副使、孙谏院皆可去造福地方,但欧阳学士却不能!”

  欧阳修一愣,道:“我……我为何不能?”

  “新政落幕,并非失败,而是还未寻到可行之路,范相等人都是去寻新路了。若欧阳学士再离朝,恐怕范相等人就很难回朝了!”

  “很难回朝?”欧阳修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苏良接着说道:“当下的朝堂要员,除杜相外,皆不支持革新变法,而杜相又过于慈和。若无欧阳学士在朝中言事,为那些有志革除大宋顽疾的新晋官员撑腰,为各种不平之事伸张正义,揭露朝堂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官家定然会受到蒙蔽,我大宋中枢的根儿一旦腐烂,范相等人即使在地方上尝试出新政策恐怕也无法惠及全国……”

  欧阳修听进了心里,又问道:“为何非我不可?我的脾气不适合留在朝堂。”

  “不,如此重任,唯有欧阳学士可担之!”

  “朝堂百官,论谏事能力、文才风华,欧阳学士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你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对政事甚是了解,唯有您留在朝堂才有足够的震慑作用,范相等人才有再回朝堂重启变法改革的可能!”

  “朝堂若变得一团和气,那恐怕就是一团糟了!官家也盼着有一位耿直之臣能够让朝堂时刻保持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儿,当下,唯有欧阳学士可担当。”

  “这也是官家的托付。”苏良轻声道,然后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张茂则一愣,旋即拿起一旁的奏疏与草诏,点头道:“对对对,官家确有此意,欧阳学士万万不可离朝啊!”

  此刻的张茂则,脑子有些懵。

  他刚才明明听到苏良在痛骂欧阳修,哪曾想此刻一回味儿,苏良已快将欧阳修夸到天上了。

  苏良见欧阳修有些动摇,当即郑重拱手。

  “欧阳学士,造福一方自然是好事,但护住朝堂变革图新的火种,培养更多有用之才更重要。待某日,范公等人归来,定会感谢您的……”

  “苏良作为台谏官,担谏言之责,实不愿看到朝堂毫无生气,众臣将官家逼得束手束脚。欧阳学士在朝,实乃是为君分忧,为天下谋富强,为大宋未来去夯实基础,此功绩大焉!”

  最后一句话,苏良主要是说给张茂则听的。

  张茂则是官家的耳朵。

  他听到的事情,官家自然也能听到。

  苏良必须让官家感受到他的拳拳爱国之心,所做之事,皆为朝廷,以此排除结私党嫌疑。

  赵祯耳朵太软,太喜欢外放京朝官。

  他不得不处处谨慎。

  顿时,欧阳修陷入沉思中。

  他望向远方的官道不时疾驰而过的马匹,思索了许久后,缓缓转身,看向前方的汴京城。

  其将胡子一捋,高声道:“走,回汴京,认错!”

  苏良和张茂则相视一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

  当日晚。

  欧阳修的认错奏疏便出现在赵祯的御案上。

  赵祯不由得大喜。

  他并未立即告知中书,而是打算在明日的朝会上宣告此事,打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翌日,天微微亮。

  官员们身穿各色朝服、陆续进殿。

  欧阳修也身穿朝服,出现在队列中。

  而此刻。

  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已经打好了弹劾欧阳修的腹稿。

  片刻后,群臣站定。

  赵祯坐于御座,率先开口。

  “近日,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闹得满朝皆知,朕的桌子上摆满了弹劾他的奏疏。”

  “朕很纳闷,依照欧阳永叔的文采与习惯,怎会写出羞辱朝堂宰执的文章来。且还没有实证,都是空话虚话,文辞虽好,但言之无物!”

  “昨晚,欧阳永叔向朕呈递了第二份奏疏,朕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那谏书是欧阳修的仗气使酒之作。”

  在赵祯的话语停下后,欧阳修立即大步出列,重重拱手。

  “官家,那份《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确实是臣酒后失言,当不得真,臣对此谏书造成的不良影响,向诸位同僚道歉了!自即日起,臣将戒酒半年,以此自罚!”

  欧阳修说完。

  赵祯根本就不给其他臣子说话的机会。

  “欧阳修,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错,但以后若是再犯,朕定不轻饶,虽然你及时认错,情有可原,但还是对朝堂造成了不良影响,朕对伱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臣知错,臣愿领错!”欧阳修再次拱手。

  朝堂上。

  所有臣子都听傻了。

  辱骂宰执,结私党嫌疑之罪,转眼间就变成了酒后乱言之错。

  并且,官家当场就定下惩罚了。

  这也太儿戏了。

  这不是在演戏吗?

  令众臣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斗士欧阳修竟会低头认错。

  这位大学士,那可是刀架在脖子上仍要骂你几句的人。

  他竟然认错了?

  这好比是母鸡打鸣,铁树开花。

  御史中丞王拱辰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他三更起床,在家想了多条压制欧阳修的狠话,但都是基于欧阳修辱骂宰执和涉嫌结党。

  而现在,此谏书作废,变成了酒后失言。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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