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森拱手道：“萧兄说笑了，万年县可是小弟起家的地方，说是桑梓地亦不为过。”
寒暄之后，萧铠问道：“不知今天叔慎来见愚兄，所为何事啊？”
许森从袖兜里取出一张红色的帖子，双手捧递给萧铠，笑道：“这是小弟的婚宴请柬，小弟和应定公次女的婚期定于五月丁卯，还请萧兄届时莅临寒舍。”
许森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万年县衙凑热闹，正好婚期已经定下来了，于是许森便打着送请柬的由头来到万年县衙。
萧铠连忙恭喜道：“叔慎大婚，可喜可贺啊！到时候愚兄一定前往。”
说到许森的婚事，萧铠又讲到了萧二娘和武安业，笑道：“没想到去年上元夜发生的事情，竟然促成了萧二娘和武千牛的姻缘，真是世事难料啊！”
“只能说十郎和萧二娘乃是天作之合，若非圣人颁布了《沙汰佛道诏》，二娘现在还在感业寺，也就不可能有这段姻缘了。”
萧铠感慨道：“唉，二娘十余岁就被父亲送到感业寺为尼，我们全家都很疼惜她，好在现在终于苦尽甘来了。”
就在萧铠和许森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时，有小吏来报，万年尉求见。
萧铠让小吏把万年尉请进来，笑着对许森道：“何少府就不用愚兄多介绍了吧，你离开万年后，就是由他接判法曹。”
许森在万年县时，这个何姓县尉也在万年，当时判士曹，做过一段时间同僚。许森调走后，就按惯例转任法曹。
“下官见过许书郎！”何县尉见礼道。
“何少府不必多礼。”许森起身，对萧铠道：“萧兄，你们有公务要谈，那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萧铠故作不悦道：“叔慎才离开万年多久，怎么就把自己当外人了。坐下，坐下，一会儿接着叙旧。”
然后问何县尉有什么事情。
何县尉答道：“明府，今天法曹抓了一批在京师盗马的突厥人，已经被关在牢里了，只是那些突厥人声称是北平郡王的部曲，其中为首之人为阿史那贺逻鹘之叔。如何处置他们，还请明府示下。另外那些突厥人还提出要见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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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利诱
萧铠皱眉道：“北平郡王的叔父？是阿史那结社率吗？”
“这个突厥人没说，下官也没有详问。”
“如果是阿史那结社率的话，恐怕还得禀报圣人处置。”萧铠不满道：“圣人对内附的东突厥人一向恩宠有加，在京的昔日东突厥酋长，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者百余人。没想到这些突厥人不仅不念皇恩浩荡，反而做起了盗马的勾搭，实在可恨。”
许森点头道：“是啊，圣人是千金买马骨，做给其他戎狄看的。不过确实对突厥人太过荣宠了，如今朝中五品以上的突厥人，其数量都快赶上我们了。八年来迁居到长安的突厥人估计也有一万户了。前些年这些突厥人看起来还算老实，没想到竟然背地里作奸犯科。”
“长此以往，只怕重蹈永嘉覆辙啊！”萧铠叹气道：“叔慎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就回来。”
许森借机道：“我跟萧兄同去会会那个阿史那结社率。若是突厥人恃宠骄纵，在萧兄面前依旧跋扈恣睢，不肯认罪的话，那我就要上疏圣人，重议对东突厥的区处之宜了。”
许森的表现符合他一向嫉恶如仇的人设，萧铠也没多想。
三人一起来到狱中，何县尉斥喝道：“尔等不是要见萧明府吗？萧明府已经到了，还不赶快拜见。”
杜荷轻轻把四散的头发撩起，声音森冷地说道：“萧明府，你看看我是谁？”
“啊？”萧铠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你是杜……”
萧铠正要脱口而出，感觉不对劲，杜荷怎么一副突厥人的打扮，还假作是贺逻鹘的人，连忙把到嘴边的“驸马”二字吞了回去。
不过许森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好奇道：“这不是杜驸马吗？堂堂莱成公之子，怎么变成突厥人了。”
“许森，你怎么在这里？”杜荷这才发现站在萧铠身后的许森，登时脑袋一片空白。
几天之前，太子妃苏氏生下了李世民的嫡长孙，于是李世民在东宫宴请朝中五品以上官员。杜荷才在宴会上见过许森一面，没想到下一次见面竟然出现在这种场合。
许森对何县尉道：“何少府，伱不是说抓的人是北平郡王的叔叔吗？这位可是莱成公的次子，城阳公主驸马，襄阳郡公杜荷啊！”
何县尉也是一脸错愕，作为明经出身的士子，他当然知道莱成公是谁，号称房谋杜断之一的杜如晦。
惊疑道：“你是杜驸马？可是你刚刚明明说你是北平郡王的部曲啊！”
然后指着隔壁监牢的李承乾道：“明府，还有那个人，杜驸马说他是北平郡王之叔。”
许森的突然出现打的杜荷措手不及，李承乾更是六神无主，听到何县尉说到他，连忙把脑袋深埋起来。
心知肚明的许森故意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说道：“既然声称是北平郡王部曲的人是杜驸马，那这位应该也不是北平郡王之叔吧。”
以萧铠的家族背景和官位，当然知道杜荷是太子李承乾的心腹。许森讲完，他当即就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一白，对何县尉道：“何少府，你先出去！”
何县尉已经感受到一股未知的恐怖，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逃离县狱。
何县尉离开后，杜荷也从短暂的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许森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杜荷将四散的头发束起，对李承乾道：“殿下，不必遮掩了，以萧明府和许书郎的聪慧，已经猜到是殿下了。”
李承乾本来还要躲藏，听到杜荷的话，也只能从地上站了起来，撩起散发，把真面目展现出来，气场为之一变，重新恢复大唐储君的做派，威严道：“不错，正是孤！”
就是一副突厥人装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臣萧铠参见太子殿下！”萧铠一看果然是李承乾，连忙行礼。
毕竟李承乾还是太子，萧铠也在旁边，许森当然不能废礼，紧随其后向李承乾行礼。
“两位卿家平身！”李承乾原本是装出来的镇定，但是看许森对他依旧毕恭毕敬，心里放心不少，看来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殿下，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牵扯到盗马案，还穿着一身突厥的衣饰？”萧铠不解道。
“这个……这个……”面对萧铠的一连串发问，李承乾面露惭色，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回答。
杜荷说道：“殿下只是好奇突厥人的风俗，想要体验一下而已，没想到却闹出今天的误会。但这些都不重要，为了太子殿下的威仪，还请萧明府能够忘记今天的事情。太子殿下对兰陵萧氏一向亲近。不仅令堂兄萧钧是殿下的心腹之臣，令兄萧锐更是太子殿下嫡亲的姐夫。将来殿下登基，兰陵萧氏肯定比现在更加显贵。”
紧接着杜荷又把目光投向许森，说道：“许书郎，杜某着实没想过你会出现在这里。坦白地说，今天太子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势必会引发太子储位不稳。当年周幽王、晋献公、隋文帝都是因为废嫡立庶而造成了国家危亡。杜某相信，许书郎乃国之干臣，应该不会因私废公，因为是魏王府文学馆学士就做有损大唐基业的事情吧。”
“只要许书郎不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将来太子殿下登基，魏王曾经许诺你的东西，太子殿下一样也能做到。太子殿下，您说是吧。”
李承乾连忙道：“不错，孤亦欣赏许书郎很久了，只可惜被李泰抢了先。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李泰终究只是一个亲王，而孤已经稳坐东宫十二载了。只要许书郎能够投靠孤门下，孤必以国士待之。将来封公拜相，不在话下。”
杜荷接着又道：“听说萧明府与许书郎相交莫逆，还不赶快帮殿下劝劝许书郎。今天这件事情真要泄露出去，太子固然会被圣人申饬，恐怕萧明府也难逃圣人怒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
萧铠再一次感受到做万年令的痛苦。
这一年多以来，得幸于对尉迟敬德父子杀鸡儆猴的威慑力，萧铠在万年令任上过的还算顺风顺水，没想到一出事就是天大的篓子。
今天能把太子抓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敢细想。萧铠觉得，这件事情过后，他必须要找人活动活动，早日调离这个鬼地方。
不过，前提是今天的事情要赶紧摆平。
正如杜荷所说的那样，太子是国之储君，若是化胡盗马，被万年县逮捕的事情流传出去，整个大唐都要为之蒙羞，李世民颜面扫地。
太子之位保不保得住另说，反正他作为万年令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连忙把许森拉到旁边的审讯室。
杜荷看到萧铠把许森拉走，顿感心安，至少萧铠已经站在他们这一边了。对李承乾道：“殿下不必担心了，相信许森是个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谓祸兮福之所倚，今天的事情其实并非坏事，只要许森答应帮殿下隐瞒下来，那他就算入殿下彀中了。以后，有许森在李泰身边为殿下做事，何愁不能把李泰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承乾眼睛一亮，大笑道：“是极，是极！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到了审讯室，萧铠试探道：“叔慎，刚才杜荷和太子殿下所说之言，你是怎么考虑的？”
许森则反问道：“萧兄要做说客？”
萧铠苦口婆心道：“不是愚兄要做说客，实在是今天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了，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起的。不如就当作今日无事发生，我悄悄把太子他们放了。”
“愚兄知道，叔慎现在是魏王殿下的属官，虽然魏王殿下深得圣人宠爱，太子地位不稳，但谁也不能保证魏王一定就能取代太子。圣人英明神武，深知废长立幼的危害。昔日汉孝宣帝，深爱淮阳宪王，对元帝诸多不满，曾言‘乱我家者，太子也。’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元帝继位。所以，即使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也未必能够让圣人废储。但叔慎却会因此完全得罪太子，将来若是太子继承大宝，祸在旦夕。君不闻商君之于秦惠文王乎？”
“而叔慎今日若能为太子遮掩，则是施恩于太子，将来无论是太子登基，还是魏王继位，叔慎皆立于不败之地。其中利害，叔慎还望慎之，慎之啊！”
萧铠说的口干舌燥，但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今天对李承乾的图谋，其实是来自杜楚客的设计。
许森道：“萧兄莫急，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士者，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伱之前也说了，若突厥人作奸犯科，恐重蹈永嘉覆辙。然而现在查明，不是突厥人作奸犯科，但却更甚于突厥人作奸犯科！堂堂大唐储君，偷盗民间牛马尚且不论，就说他以做胡人为荣这一点，真要让他继承皇位，恐怕永嘉之乱真就不远了。萧兄莫非还想让白骨遍野，十室九空的景象再现诸夏吗？”
萧铠被许森说的哑口无言，无奈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叔慎之言，振聋发聩，愚兄汗颜。但是此事毕竟有辱国体，若传扬出去，外邦如何看待我们大唐？”
许森马上建议道：“萧兄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今日太子之事当然不宜公诸于众，可进宫将此密报于圣人。如何处置太子，也只有圣人能够定夺。”
“而且还有一点，今日之事，人多眼杂，即使萧兄隐瞒下来，如何保证将来一定不会传到圣人耳中。到那时候，萧兄又如何应对？”
萧铠叹气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也罢，我现在立刻进宫面见圣人。”萧铠无奈，做了万年令，就只能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都不讨好。
再一次提醒自己，今日之事若能平安落地，一定要想尽办法赶快调离这个鬼地方。
“叔慎要不要与我一同进宫面圣？”
许森迟疑道：“这毕竟是万年县的事情，森只是恰逢其会，还是不去了。”
“也好，叔慎是魏王府的人，确实要避嫌一下。”萧铠点头道。
两人走出县狱后，萧铠对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何县尉交代道：“何少府，我要离开县衙一会儿，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亲自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大牢。”
“明府放心，只要卑职在，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何县尉再次感受到今天那伙突厥人的不寻常。
在宣阳坊西门，许森和萧铠告别后，萧铠往皇宫而去，许森则驾马回家。
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就看到了杜楚客的身影。
把杜楚客请进家，仆人一走，杜楚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叔慎，杜某今天听说万年法曹押着一群突厥人进城，是不是李承乾？萧铠又是什么反应？”
“杜长史稍安勿躁，汝计成矣！”许森笑道：“李承乾现在还被关在万年县狱里，萧铠本欲隐瞒，不过我已经说服他将李承乾盗马化胡的荒唐行径密报给圣人，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到宫里了。”
“只是密报吗？”杜楚客微微蹙眉，不甘心道：“如果是密报的话，恐怕未必能让圣人废储啊！要不要我们再做些小动作，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
“万万不可！杜长史应该知道犹过不及的道理，这件事情真要传扬出去，圣人的颜面怎么办？今日我也在万年县衙，我是魏王府的学士，此事传扬出去，圣人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只会让圣人厌恶魏王，到时候即使圣人废了李承乾，也只会被别人渔翁得利。不管这次李承乾会不会被废，但肯定会被圣人更加疏远，他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若狗急跳墙，我们只要隔岸观火便可。”
杜楚客连连点头道：“叔慎所言极是，是杜某太心急了。”
然后又忧虑道：“可是今天参与抓捕李承乾的人有那么多，若是被他们传扬出去，那我们岂不是池鱼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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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许森回应道：“虽然今天参与抓捕李承乾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知道李承乾的人仅我和萧铠二人，即使是那个万年尉，也只知道抓的突厥人里面有杜荷。就算他能看出端倪，也不敢妄加揣测。所以，正常情况下，这件事情应该不会传扬出去。”
杜楚客点头道：“是杜某多虑了！”
然而，杜楚客才把心放下，许森转而又道：“不过杜长史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啊？”
许森接着道：“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承乾不仅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且已经做了整整一纪时间的太子，魏王要想上位，不冒风险是不可能的！”
“叔慎言之有理，杜某受教了！”
万年县衙的大牢里，李承乾见萧铠和许森走了之后久久没有返回，又开始慌了。惶惶不安道：“杜荷，你不是说许森会投靠孤吗？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李承乾一向都是亲切称呼杜荷为妹夫的，现在对杜荷直呼其名，可见对杜荷非常不满了。
杜荷也是眉头紧皱，事情的发展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但他现在被关在牢里，纵有千般计也无处施展。只能对李承乾道：“殿下放心，即使今日之事无法善了，臣也会把所有罪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把殿下开脱出去。只要殿下仍是太子，臣就有东山再起之日。”
与此同时，萧铠惴惴不安地走进甘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