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贤妻,但朱安宁劝郑诛和别掺和到福建大郑家的内
部事务。她从小就在里面经受风风雨雨,怎么会不知道大郑家里的腌臜事。以正常人来看,福建大郑家就是个典型的内讧型家族,继承了南明时各政权的内讧血统,是郑成功还活着,才将各种矛盾压制于其下。
郑诛和其实也不想去。
但想想郑成功给过他的帮助,还是难以拒绝,就说:
“虽然郑家事务确实不该掺和,但既然他都写信喊我了,我们还是去一趟吧。”
第七百五十三章 分你台湾
郑成功的身体,在李海月派兵围困旅顺,施琅纵火自焚之后,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的是他的精神。
他肉眼可见的疲老了,而且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好,时常在深夜里惊醒而起。家族的内讧,族人和部下们的争执,政治环境的恶劣,都让他心忧不已。因此,他做出了一个令人侧目的惊世决定。
战列舰编队重新起航,带着心烦意乱的郑诛和与朱安宁启程,靠近厦门。
六艘战列舰宛如六座海上巨山,缓缓的驶入厦门湾。
厦门的郑家子弟再次被震撼到了,一直以海上之王自比的大郑家,比起在江户的小郑家竟然已经差出这么远,进而更加埋怨郑成功,只因和圣武帝的矛盾,闹成如今这幅落魄模样。
郑诛和与朱安宁表情沉重的进入思明州的王府时,郑成功的儿孙们已经聚集在一起,在厅堂间面色愁苦的互相讨论着后事。
郑成功的儿子有许多,他这一生没有生出什么女儿,十个儿子除了老十郑发早夭外,其他人大都还健在于世。他的父亲郑芝龙和部分兄弟早就死于满清之手,母亲田川氏在郑芝龙降清的时候壮烈殉国,妻子董酉姑也早已病逝。因此也不存在什么人能钳制他的意见。
众多郑家人聚在一起,只能讨论分家产的问题。
朱安宁去打听了一会,才回来说:“爷爷好像真的是疯了。他只是身体不舒服,就说自己快死了,要召集兄弟后裔,和大家分家产,定身后事。我听来治病诊断的太医说,爷爷至少还有几年日子。他今年才六十有二啊。”
“别乱说话,吴王可是世人仰望的大英雄。另外...叫父亲。”郑诛和提醒朱安宁,千万不要把郑成功精神状态不稳的事情传出去。而且朱安宁是郑成功收为养女嫁给郑诛和的,所以得叫父亲,而不是爷爷。
“嗯。”
朱安宁淡然的点头。她倒是想叫父亲,但是郑家族人不认。
不久,朱成功在侍女的搀扶下出来了。
他的确状态不好,不高的身材越发瘦肖,脸也失了肉色,但还不至于自称要死。
朱成功看着满厅的国姓郑家人,还有郑诛和这个女婿,他拍拍桌子说:
“寡不日将死也,这偌大家产宜拆分给你们。寡知道你们里面不少人终日无所事事,就只等着分家产好寻一份田舍庄主的好生活。倘若寡身故之后,还不知道要把这个家拆成什么样子。所以寡现在就分家,以免你们把国姓都给弄没了。”
郑经当然是拒绝的。
他已经当了一段时间的家主,掌握许多财产,怎么能这么分呢?
不过朱成功的分配倒也不多,主要是将老家的各处庄园分给其他分支家系,算是打发出去,彻底断绝关系。
但是分到最后几个人的时候,朱成功却说:“台湾,分给灭倭。”
郑家人都要炸了。
台湾竟然分给了女婿?一个外人?
如果郑成功已经死了还好,但郑成功还活着,他一言九鼎,郑家人就是窜上天去也没办法。他要把台湾分给小郑家,那小郑家就白捡了偌大的台湾府。
看着急得脸都要爆炸的郑家人,朱成功嘲讽道:“寡活着分家,你们就已经如此跳脚。若寡真的三世之后,真不知道这王府的房梁会不会被你们截断啊。”
众人默然。
谁也没想到,他把郑诛和喊到思明州,就是为了分台湾给这个女婿。
朱成功沉默一会儿后,冷漠的对郑经等儿孙们道:“你们退下吧,剩下的话寡要和灭倭单独谈谈。”
和我?
郑诛和愕然。
郑经也猝不及防,他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不满。
可正如朱成功所说,他还活着,他仍然一言九鼎。这个矛盾重重的郑家,还不需要第二个话事人。
所以郑家子弟只能跪拜后退出去,给郑诛和与朱成功的对谈留出空间。朱安宁也退到门外,守着门口,防止有人偷听。
朱成功有些艰难的坐下,拍了拍大腿,叹息着说:
“寡不想看那个逆子,和你聊聊吧。”
郑诛和哪敢怠慢, 急忙给他倒茶。
朱成功仰望房顶:
“寡的病,不在身体,而是心病啊。如果是你,应该明白寡的心。”
“儿婿知道。”郑诛和点头,他很清楚。
朱成功露出
了然的表情,开始了一段自我回溯:
“寡的父,曾背叛中国,你还记得吧。寡归顺朝廷时,日日夜夜心中忧虑的,正是寡的父背叛华夏,出卖隆武帝的噩梦。寡的父为恶不悛,福建路路狼烟四起,寡有罪,愧对于祖宗、愧对于中国...更愧对于赐寡‘朱成功’之名的隆武。因此寡在心中立誓言,要兴复华夏,还于旧都。”
郑诛和当然知道。
这是朱成功一切的起点,他曾经与隆武帝一起共同图谋恢复国家的大计,结果亲生父亲投降,隆武帝身死,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从此以后宛如心魔般折磨着他。
“寡在福建、台湾间东西征战,未尝不想报效国家。然而寡与晋王两次约定共战,两次延误军期。世人皆埋怨于寡,说寡私心偏利、胸怀怨愤,有争权之心。于是后来论功比绩,竟将寡置于晋王之下!唉,世人不懂水战,更不懂东南局势之艰,却犹以为福建、台湾尚有余力。殊不知...唉...南京之役,伤透我心...”
说起和李定国的恩怨,朱成功十分愤懑。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李定国差,李定国带着皇帝到处跑的时候,朱成功可是孤身一人在大海之间与满清搏杀。旁人怎么会知道他的艰难?
“世人以二王并称,怎么会胡乱排序。若江闽浙粤之民,自然以公为天下第一功臣。”郑诛和帮忙和稀泥。
朱成功并不在意这种和稀泥,批评郑诛和:
“哼,你和李海月关系紧密,当然得这么说。不过世人指责于寡,寡不曾怨。但寡最怨的,一是门外那个逆子,二是京城那个混小子。”
郑诛和浑身一抖,好家伙,不愧是郑成功,这一杆子就打翻了皇帝与儿子,再加上前面把亲爹钉上耻辱柱,他的兄弟们也多有人投降满清,这不就说明,郑成功内心里其实还是谁都看不起嘛。
“寡这个逆子,与奶母私通,生了个杂种。寡自小读圣贤书,晓明人伦大义。寡的儿子却做出如此悖劣人性的丑事,如果不是这孩子是他的长子,寡真想将他们一家都统统赐死!”
说到这里,朱成功的精神状态显然十分不稳定,甚至对自己的亲儿子大声咒骂,恨不得让门外的郑经听到他的内心话。
朱成功提起他心头的重病,其一就是正经私通四弟乳母陈昭娘的郑经。
郑经私通乳母,生下郑克臧这件事对于台湾郑家的统治来说极其不利,引发了巨大的政治风波。朱成功命令赐死陈昭娘后,郑经在厦门、金门竟然意图据险自守,和父亲对抗。虽然这件事情并没有走到父子对垒的绝境,但也的确导致了相当一批郑系部将投降满清。随后郑克臧的私生子身份更是导致了明郑的内部内讧,一大批郑系部将离心离德,也投奔了满清。
可以说,郑经私通乳母生下郑克臧这件事,对郑家的发展产生了毁灭性的深远影响。是明郑政权内斗不断,离心离德的导火索,也是死亡通知书。
而且历史上,可以说就是郑经私通乳母、郑芝龙与永历被杀三件事一起上,把朱成功气到心绝而死。
第七百五十四章 你自为帝(加更)
这桩往事提醒到了郑诛和,郑成功很记仇,哪怕是儿子的仇也照样记。
那他记恨圣武帝,也就不出意外了。
果然,朱成功马上把矛头转向圣武帝:“区区小子,竟敢起兵夺权,僭登帝位。僭越之后,又对我百般打压,试图使我龙困于浅滩,鱼渴于涸辙。自身本无才能,有沐忠亮、李润兴等人为其鹰犬爪牙,治国偏靠一群书生,治军养出一群军头,谋财靠些偏门左道,谋国则仅有你等几人私心维护,真不知上天何有其德,降下这种佞人困我。”
对圣武帝阴阳怪气了半天之后,朱成功抓着郑诛和的手道:
“等寡死后,你便掀翻掉他,扶持先帝的其他子系登皇帝之位吧。”
郑诛和大汗,不断擦着额头的汗水,心道郑成功虽然人没死,但精神状态怎么看起来和疯了一样。
这么多年的新心病加旧心病,层层累叠在他的心中,不曾释然。
“若你不愿意,那自取帝位又如何?”朱成功看郑诛和满头大汗,突然又问。
“汤武革命、伊霍之事,实非小子所堪。”郑诛和更震惊了,急忙摆手,表示我实在不是这块料,您别说了。
这到底是精神不正常,还是在试探呢?
郑诛和分不清,所以回答的极其谨慎。
朱成功欣慰的拍拍女婿的手,赞许他:
“寡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唉,寡喜欢你这个小子。你虽是流寇之子,但与寡同姓,又读圣贤书,使寡心悦。当得知你在日本庭刺德川,建功业于北海,行战舰于大海中时,寡可太高兴了。倘若寡能纵心横海,宣国威于远疆,自能怒心消解,快意成仙。只可惜寡六十有二,已经不是建功
业的年纪。”
最终,朱成功谈完了他内心中的愤懑,长舒一口气道:“我要上山下海,出家求为仙侣,你们就当我死了吧。我将福建留给了逆子,而你又是我的女婿,我将台湾留给你。延平王府、澎湖、南北安抚司...还有这片大海都给你吧。”
朱成功的意思,终于表现出来。
郑诛和已经解决了他的部分心病,消灭施琅、收复吕宋,两件事让他不用再忧心记挂。
剩下忧虑的,就是这个矛盾催促的家。
他把儿子、孙子都喊过来,要借着‘自己病期已至’的日子强行分家,原来是要把台湾与福建海商这一个摊子都交给女婿郑诛和,而将福建的本家产业留给大儿子。
从经济实力上来说,当然是福建更胜一筹。但如果论起财富与收入,还有未来的战略考量,那当然是台湾、大海与福建海商们更有益处。
不过朱成功的选择也并不是彻底为难郑经。
只要朱成功在一天,郑经就永远也别想获得多少实权岗位。而如今朱成功公然宣称自己快要死了,还要分家产,这就是一种比退休更沉重的宣布,表示朱成功要直接退出人世间。
那深究根底,他有没有真的去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就像三体里的宇宙安全声明。圣武帝可以放心的给郑经分权,让他在文治上发挥作用,带领郑家从武人勋贵世家转向文坛政治世家。既然有这个想法,那台湾与福建海商对于郑家来说,实际上已经是必须解开的累赘,不然永远无法实现转型。众多福建系的将领、官员,也终于有机会得到重用,不用再无所事事到退休。
嘴上把儿子骂的极惨,实际做选择的时候,还是对儿子好。
这是一个退一步则两便利的选择。
也有赖于郑诛和的出现给郑成功抹平心结,让他愿意在这个时候宣布自己的死讯,彻底结束他的政治生命。
既然他想退休,郑诛和就干脆提议:“王若想上山下海,那就乘坐我部下最大的战舰吧。王当年赠我以万胜号,使我得胜于江海,我将我部下最大的战舰再归于君。此船是我部下李洮与施世骠...从西班牙所夺。我不自夸,它可是大海上最大的战舰。北海南洋,无船能胜。”
“船...”朱成功微微咀嚼着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施世骠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某种回忆,还是吕宋的西班牙人屠杀华人这件事勾起了他的感伤。
“可,既是女婿的巨船,寡就不推拒了。”
当然了,亚洲舰这艘船的维护费顺带也就由郑王府来出了。
此时期的战舰舰队,建造的费用不算高,主要的困难在于庞大的维护费用,不管是每年养护战船还是给船员发工资,都是相当令人头疼的高额支出。
郑诛和向郑成功赠送亚洲舰,一方面是感激当年的恩情,一方面也是在甩甩包袱。
西班牙人的战舰已经被各个造船场的船匠们所摸透,这艘多次受损的老船再留下已经不符合性价比。不只是亚洲舰,美洲舰也将转隶于北海都督府,作为北海都督的旗舰,正巧他们时常往来于美洲,也算贴切。函馆造船所今年还会再提供两艘装甲战列舰,退役这两艘旧船已经迫在眉睫。
以东亚最大战舰,换来台湾岛,郑诛和觉得不亏,道义与恩情上也说得过去。
等郑诛和从房间里退出去,朱成功才敲着手指,喃喃自语:“哎呀,终究是看不清啊,且随他去吧。”
......
郑诛和退出来的时候,遭到了数以百倍的敌视。
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女婿,可是将福建分割成两半。郑经极不高兴,郑诛和想和他见见,郑经都拒而不见,将夫妻俩人轰出思明州,让他们赶紧滚蛋。
不高兴?
郑经当然不高兴了。
台湾都分给郑诛和了,这女婿比亲儿子还要亲,这他娘的找谁说理去。
分家结束,郑成功也宣布自己要羽化登仙,去整点常人玩不来的新活。东亚最大的战列舰亚洲舰成为郑成功的座驾,想去哪去哪玩。
不久之后,得知了郑成功主动真退休的事情,把自己的家业分给兄弟、儿子、女婿,特别是将台湾分给郑诛和后,圣武帝也知道自己该表示表示了,人家已经让步,他也得大度,哪怕是假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