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第二天,昨天折腾的太厉害,他和鹤姬都出现了感冒症状,都躺在床上喝药发汗。
不过二国都司过年放三到五天假,一般大年初五上班,所以也没人大年初二来找事。
倒是鹤姬揉搓着额头的湿毛巾,嘟囔着和郑诛和抱怨:“纪伊藩那边又写信来,想让我答应嫁给德川纲教。许诺的天花乱坠,我看德川纲教可能已经在筹划造反了。我觉得肯定会出事。你要是想救我爸,你就得早做准备。我给他写信,说我在江户上学读书学女德。”
郑诛和听了心里微微一惊,然后才放下心来。
鹤姬真的足够聪明,虽然还未成年,但对付德川纲教那点小招数也算游刃有余。
“不用顾虑纪伊藩。我已经定德川纲丰了。”郑诛和打了个哈切,给纪伊藩德川纲教、尾张藩德川纲诚这两家都判个死刑。
聪明的鹤姬吐吐舌头,其实并不意外。
没啥别的原因,德川纲丰真的足够惨,到现在连个固定的藩国都没有,一直过着流浪般的生活。而和歌山纪伊藩、名古屋尾张藩都有自己的基本盘和家臣团,是鹤姬她也选德川纲丰。
而且郑诛和没有提救德川纲吉的事。基本说明郑诛和对狗将军的态度。鹤姬倒是有些恻隐之心,但仔细想想去年在骏府御城闹腾来去的继位争端,鹤姬还是闭上嘴不说话。万一被强行嫁出去,可就完蛋了。
郑诛和摸摸鹤姬的头发,顺带安慰一下:“你放心,我不是封建家长,没兴趣逼你嫁出去。”
从性格上来说,鹤姬也是个小精致利己。但她这年龄没做啥坏事,除了喜欢阴阳怪气和说点逆天的话之外都挺好。如果能把嘴闭上就更好了。
这时,湖女端着药锅走过来,没好气的掐着腰:
“喝药。”
郑诛和还好,鹤姬是眼泪都挤出几滴,这药真苦啊。可惜湖女收拾鹤姬就跟玩一样,鹤姬见到湖女,反而比看见鹰司信子更害怕。
在湿冷的江户,每到冬天流感高发时期,总要送走一批扛不住的老人。因此二国都司也很重视伤寒杂症。过去中国移民到日本,最容易就职的两个职务,一个是儒者,一个就是医生。日本每年都要花费大量资金从中国进口药材。为了这事,医农司申请资金开药圃,在江户附近建自己的药材供应基地。为了这件事,郑诛和还把玻璃给送了过去,让陈入德探索玻璃恒温技巧去种药。
从大年初二开始,江户米问组屋就率先拿到了二国都司放开销售的巨量大米。这些原本储藏在各地仓库的大米,源源不断的涌入多金的江户城。然后南洋大米、蔗糖,还有北方的土豆逐步推入市场。特别是便宜的土豆,让江户小吃店迅速研究出卤煮、炸等各种吃法,在民间得以风行。
短期内,粮食价格不会有太大降低,但这是因为买得起的民众却在变多。更多人在可承受的范围里,能吃到大米、土豆。因而二国都司向众多日本人居多的町目派遣坊官的时候,也没有遭遇多大阻力。甚至连人口普查这种事都能得以较快的进行。
可是等到大年初五,郑诛和的感冒都好了,出门瞪大眼睛一看,米价降低到一石对一两金小判再也不变,纹丝不动一点变化都没有。
郑诛和连忙跑到二国都司衙门里问胡熙:“咋回事?”
胡熙两手一摊,指了指手边的一份由米问组屋统计的大米销售方向。
郑诛和会给慕华会的成员发系统培训的会计和账簿,做统计数据。再看米问组屋的数据,可以发现虽然大米和土豆倾销入了江户市场,但江户市场并不封闭,大米在日本小商人的批发零售下,流向了其他地方。
一部分流向了动荡中的关东诸国,特别是向流民众所在的上野,佛国众所在下野。整个冬天全都在打仗的两边都缺米了。这里一石米,在那边可以卖出双倍的高价。并且新崛起的流民和佛国头领,花起抢来的钱个个大手大脚。
但是更大一部分的大米与土豆,竟然是随着几十个幕府御用商人的大手笔购买,转移向滨松、骏府,变成三井高利操控下,调剂他们粮食不足问题的工具。借敌人的大米养自己,让郑诛和看的是拍手称赞。
老东西,有几下子。
“他敢这么做,就不怕天下大名活撕了他?”郑诛和很好奇,
并且也马上派人去滨松,准备看一场好戏。
......
滨松御城。
三井高利敏锐的察觉到二国都司向市场投放大量大米的动作,然后利用自己的关系网,迅速采购并拿来补充缺粮的滨松和骏府。
“三井大膳大夫妙计啊。”柳泽吉保看了都夸他牛。
“还可以借二国之米,卖往大阪、京都,补充财政亏空。”三井高利点点头,心里对郑诛和拉拢民心的办法很瞧不起。
民众之心不过是一片草,随风倒。给他们卖大米,不如让他们连粗粮也吃不起,半生半死才好控制。
如此一顿操作,改变了曾经的贸易链条,天下商都在大阪,可是三井高利通过从江户城购买转卖大米和物资,已经足以弥补粮食不足与财政亏空。还要倾销转运到大阪和京都,击垮当地的米商。
这么操作看起来挺好,但问题在哪呢?
看看群情激奋,杀到滨松御城告状的天下大名与大阪商人就知道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滨松幕府的财政根基又向依赖二国都司的经济更进一步,拿财政转移、转销江户大米竟然成了幕府赚钱的主要手段。
三井高利的续命操作,靠的是牺牲掉大阪米市为代价。然而大阪米市,却又是日本三百多家大名大部分的财政收入来源。每年夏秋大名们在大阪米市的仓屋里交割大米,才能换取钱财养活自己,在御城里生存。
大阪米市不只是米市,还是日本封建体系经济的输血装置。三井高利上来一脚油门,当场就让这个输血装置爆炸,挂在上面的三百家大名马上从ICU转进太平间。
当大阪米市场崩溃,和各家大名联系紧密的米商纷纷告状时,大名们在滨松御城已经积攒了很多的怨气,让他们无法容忍的围堵在滨松御城门口,呼喊着要攘除奸狗三井高利。再这么弄下去,大名们也要集体破产了。
这大概就是18世纪日本米价问题的预演。
现在的问题演变成了,保米市就是保武士,保财政就是保将军。
可是保米市就会坏财政,保将军就要杀武士。
可以说,滨松幕府现在为了自己生存,就要对自己附庸的大名们杀鸡取卵,抢走他们过去维持生计的米市场,让自己先吃饱。
幕府将军和大名武士,居然随着财政根基的变化,变成了一对不能兼容的仇敌。
德川纲吉当然不允许武士们在门外闹腾,他来到滨松表殿,大名们蜂拥而入,挥舞着他们已经变成废纸一张的米割引,震怒不已的要求惩处三井高利。
可是三井高利却坐在德川纲吉旁边,低声给德川纲吉解释了财政与米价的问题。
精通人性的三井高利没多说什么财政难题,只是告诉德川纲吉,有他在,德川纲吉奢华的用度一切不愁。
“破国、破产亦如何?但求幕府世世长久。”因此,在众目睽睽之下,德川纲吉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或许德川纲吉其实只是想和三井高利袒露自己的心声。
但也许是大烟吸美了,嗓音不自觉的高亢起来,让在座的大名们全都听到耳朵里。
这一刻,表殿里的大名们的表情合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丰富的一幕悲剧。
第五百九十九章 休克疗法治幕府
当世界运行的逻辑在眼前崩塌时,或许这是比理想破灭更痛苦的现实。
大名们放下了自己形如废纸的米割引,瞠目而沉默的匍匐在地上,无话可说。
幕府原先的运行逻辑,是幕府将天领之外的国土交给战国时向德川家低头的大名家族,大家互为肱股统治日本。但为了让大名家族无法造反,切割到单独任何一家大名都无法起兵,幕府先缩减封地,再将他们聚集在江户城参勤交代。
如此,培养出了畸形巨大的消费型江户城市。为获得资金,天下大名将自己的大米放在大阪城的米市场仓屋中,用米割引和大阪米商做交易金钱。这样一来,米进入城市,钱来到江户,使米价成为稳定国家经济的命脉。
但这是一个农业政权脆弱的制度构建。虽然控制住了大名,却管不住钱财与米的流通,让几个大城市的商人市民生活富裕之外,幕府还只能让他们自治,眼睁睁的看着这群家伙在国家里到处攀附权贵,到最后每年收取不足一万两的税金。
还是那规律,农业政权很难从商业的流动里抽取税金,因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财富在手边溜走。
现在滨松幕府正式用自己的拳头打碎了这个脆弱的锁链。
三井高利用类比来算,他的状态近似于在国外留学的先锐商人,学习了二国都司对商业从生产、运转到公司与税法的控制之后,回到幕府之后已经有了天然高于众人的眼光。他当然认识到,德川幕府想要自强,必须集权于幕府之手。
他向德川纲吉进言:“天
下欲强,要在中央,悬于君手。今四方大名疲敝,何不重整参勤交代令?使大名不得随意离开滨松御城,而又迫使其低价卖米,自断肱股。幕府借机从中臻选猛士,重组新军。如此一来,收天下商税在大藏府,以税养军则军不惧,军壮盛则国家安然无忧。”
趁着二国都司在江户泄洪大米的机会,三井高利意识到,如果用二国都司的大米打垮了米价,那么崩溃的就是天下武士阶级。
武士阶级崩塌,幕府如何自处?
三井高利的观点,是借机彻底转型,不但要将武士们的领头羊,各地大名都圈禁起来,还要逼迫他们自断大腿,使得下级武士们迅速破产。
只要他们破产,商人、儒者、医生等城市居民的力量就会抬升。此时再整理大藏府,搜刮国内外的进出口税、商税,以这笔钱财从武士之中挑选一批优等生,仿照二国都司编练新军,就能将破产武士的骚动镇压下去。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提议,并且没有经过柳泽吉保等人的同意,是三井高利自己擅自进言。
德川纲吉刚抽完大烟,灵台还算清明。
他略微一思索,就悟透了其中的道理。
趁着幕府还能号令大名群雄,赶紧把他们拆分到窘迫不堪,然后才能再度集权。
听起来,就和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大搞参勤交代的内涵差不多。
对于德川纲吉自己来说,这个提议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已经无法信任地方大名了。以德川纲教、德川纲诚为首的这些德川家支系,已经快要公开的竞争继承者之位。如果能让这几家困窘,就是他的胜利。
“你...且去做。”德川纲吉低眉一扫,暗示三井高利可以推行这个计划。
尽管如此,德川纲吉没有直说,也并未将此事告诉给另外两狗。
两个人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默契。
德川纲吉知道里面有弊端,三井高利则更懂得其中的问题。
那么,看起来这么好的国策,为什么要直到现在才有期望实施呢?
因为三井高利向德川纲吉隐瞒了这样做的最大弊端。幕府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也大都是武士,虽然儒者时常涉足进来表演一个降维打击,但各地官员都在武士的控制下形成了一个不那么烂的运行体系。并且它还在不太健康的持续运转。
要拆这个体系,等于要自己给自己做一个大剂量的休克疗法。
让大量武士破产,势必影响到幕府基层官员。再将他们的岗位让给儒者、商人,这中间的休克治疗需要强有力的军队镇压,也需要大额的资金和人才注入。超大规模的武士破产,等于超大剂量的自我注射麻醉剂。
这一针下去,醒不醒得来可就不一定了。
尽管如此,三井高利对自己颇有信心,柳泽吉保与他为同盟,还有一万多东北武士为后盾,让他们镇压关东人正合适。而在资金上,三井高利的三井越后屋在近幾的棉布和金融产业都相当发达,能提供大笔贷款。
只要三井高利从中领导,近幾诸商人为后继,拥有财货的商人将取代武士进入幕府中央,成为石田三成般的权臣。
甚至是天下人。
德川纲吉强硬的拒绝了大名们的请求。
各地大名在会议结束后,接到了令他们更绝望的命令。从今天开始,参勤交代将不再局限于半年一参、一年一参或两年一参,除了对马岛府中藩这种过于遥远的两年一参外,凡是距离幕府较近的大名全部都要终年居住在滨松御城,就近服饰德川纲吉。
滨松御城的生活并不便宜,大家本来就借债在给狗将军修城堡,如今修完了连自己家都不能回,已经让大名们出离疯狂了。
当天夜晚,幕府五个番组的部队在城中严防死守,各大名藩邸彻夜通明。
谁来当出头鸟?
谁来打出造反的第一枪?
大名的武士们手握长刀,在望楼上互相探头,观察邻居的动向。
结果一晚上过去,谁也没敢动手。
掌握着天下武士的大名们,果然还是软了。
一夜到天明,三井高利再向众大名宣布,居住在滨松御城期间,大藏府将按照每个大名的等级,发放一定数量的口粮,解决最基础的吃饭问题。他当然不会让武士全都完蛋,只需要让大名家族保持困苦,就足够了。
然而口粮的份额,只有原先大名固有随从的一半。
因而虽然解决了吃饭问题,各大名却必须剔除掉一部分武士随从,让他们滚出去自谋生路。而且大名们在米价下降的趋势下,必须还得卖掉一部分大米,再加上领地的供奉,才能维持生活。
也就是说,哪怕是在藩国中,也得开除一部分武士的工作岗位,紧缩支出。
众大名尽皆默然。
到第二日蹦完时,滨松御城的街道上已经满是面相凄惨泪双流的被辞退武士,
现在他们都是毫无谋生手段,身无长物的武士了。
德川纲吉十分满意这种结果。
太好了,终于找到限制大名的好办法。
因此他再提拔三井高利为侧用人,和自己时时对聊治国政策和天下大势。
权力是最大的春药,三井高利仿佛焕发第二春般,自己给自己题了一幅字挂在他大藏府御所的书房中。
“天下第一奉行。”
......
滨松御城的政治斗争迅速落下帷幕。
武士们被大量挤压出去,而三井高利一系的商人、职业官僚,则迅速掌握权势,颇有与另外两狗分庭抗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