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娜女士差点噎死。
郑诛和两句话就堵死了她提出什么额外要求的渠道，分明就是不想让她就宗教一事发表什么议论。
不过胡安娜其实今天的第一次正式拜见，还真与宗教无关。只是她到外面考察，参观了江户织造的女工车间，还有民间地头的农妇，以及路边小吃铺的女店主等，震惊的发现这边的女权解放似乎比新西班牙更开放一些后，所形成的一些心得。
胡安娜敏锐的发现，与口号上的女性解放不同。江户，或者说她认知里的中国女性解放，主要解放在劳动所必须上。因为她们要工作、要养家，所以不得不解放。这种解放是体力工作带来的，但她们的社会地位并没有特别显著的提升。
如果能加入神学就更好了。
是的，胡安娜认为，将天主教思想融入女性解放，才是受到上帝认可的女性解放。不然都是练死劲，没有受到神认可。
虽然听起来非常离谱，但这就是17世纪末女性斗士所能突破的思想极限。在这个年代，能在基督
教文化里提出如此思想，已经足以称得上先进。
一旦遭遇神，遭遇耶稣基督以及圣经里的神圣条律，即便是胡安娜也得屈服。
实际上，把这里的神学换成学说认证才对，但胡安娜的脑海里，学说与神学是一回事。
但郑诛和就不想听她唠叨这些，一旦辩经起来，有些事就真没完了。
“先前所看的聂斯托利派传教士的碑文...”胡安娜只能提起景教碑文，虽然她很瞧不起那些几个世纪前就分家的异端，但还是尽量附和着郑诛和的无理要求，努力软化郑诛和对天主教的抵触情绪。
无论如何，看一个身高优雅，有宫廷女士经验，无论是坐是走都颇有姿态，容颜也谈得上恬淡芬芳的女人聊天，都是一种享受。
郑诛和倒想看看胡安娜能说出什么花，所以和她闲扯了快一个钟头。他都快没词了，胡安娜还是能从天文侃到地理，从新西班牙的宫廷传统，克里奥尔人的传统习俗，印第安人的社会，说到上帝。
“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富有才华的女士。”郑诛和都颇为折服，不愧是西班牙传教士，这嘴皮子和耐心的确有基因。而且胡安娜比水鹿祐更放得开，讲起情诗、宫廷八卦也一套一套的。
胡安娜挺了挺腰，她感觉肉戏来了。
郑诛和果然给了她一个职务：“我想聘请你为二国都司的通译馆馆主，作为我的私人图书馆管理员，负责从中翻译西班牙与中文的知识。我听说你在新西班牙有四千多册图书被顽固派分子销毁，还有许多天文仪器被没收，我想请你列一个单子，能补上的我会个人出资帮忙补充。”
胡安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泪在一瞬间涌出眼眶，但她非常努力的憋了回去。
被捣毁的私人收藏、天文仪器一瞬间浮现在眼前，保守的托钵会的多明我会黑衣修士将她枷锁起来，扔进女修道院的场景历历在目。
“好的，如您所愿。”胡安娜在感动之余，果断跳进了大坑中。
然后，胡安娜就被发送了一件明国女款官服，这是郑诛和考虑到有女人出任官职时会遭遇没有合适衣服的尴尬情况，而特别要求定制的。私人官员虽然不算官，但正所谓融入文化，先从穿衣开始。
等胡安娜习惯穿明国款服饰时，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作为传教士，胡安娜很有容忍性的在侍女的陪同下，去隔壁更换了衣物。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位对襟深衣风度翩翩的美女子。
然后才是郑诛和与关东武士们的新年拜谒仪式。
武士们在侍女的指引下陆续入场，奇怪的发现，郑诛和旁边还坐着一个白皮女人。
是侍女吧？
阿部正武、户田忠昌等人排着队，带领武士们列队坐在屋堂中间。这是日本武士常见的拜见仪式，武士们一排排坐齐，向主君稽首。
这意味着，阿部正武和户田忠昌其实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时势造英雄，和尚、儒者都在造反，关东武士却群龙无首，此时不拜郑诛和，明天估计连家都要被那些疯子们拆了。这也是为何他们如此卑躬屈膝的原因。
由于采用了新锐的玻璃代替窗纸，房间里不但亮堂，甚至还因为玻璃隔热而温暖起来，郑诛和的表情和视线都显得精神奕奕。
“拜见大将军。”
队伍列好之后，阿部正武与户田忠昌带头下拜，其余武士纷纷坐着稽首而拜。
“诸位请起。”郑诛和也按照礼仪给予重视回应。
一套见面礼后，已经沉迷于种棉花的户田忠昌没什么要求，但阿部正武犹然想谈一谈土地的归属，不禁提问：“大将军，为何一定要让武士离开故土？祖先功绩，岂可忘记？”
对于二国都司来说，武士必须无条件的交出他们的藩国，自己搬到江户做寓公，或者想办法在哪找个工作。想继续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吃米绝无可能。
因此并非所有人都忍受得了郑诛和的要求。
阿部正武就很舍不得自己的忍藩。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提问了，那不如这样吧，你们跟我去港区上走一趟。”郑诛和也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招，早就做好了准备。
众武士面面相觑。
随后他们就被送上了装饰上玻璃的豪华马车，从二国宣抚城向南，前往了港县。
这里是最早完成县制的地区，因为本地区的商港、商人行会等，已经完全和二国都司紧密结合。
而由于横滨造船所还在准备筹措，江户潮见造船所还没有大型干船坞，故而新抵达江户的美洲舰和亚洲舰这两艘庞然巨物，只能停靠在港区边上。供来来往往的江户市民围观。
郑诛和带着大名们进入这巨物，却打开船舱，让大名们挨个进去围观。
不久之后，他们大汗淋漓的爬了出来，见到郑诛和就跪拜磕头。
无他，
船里面装着数量庞大的南洋大米、北海小麦和北海土豆。郑诛和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再敢挑事，明年米价暴跌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想到米价即将暴跌到之前三分之一的水平，而每个武士的收入也都要缩水到养不起家人的程度，众多大名、旗本不禁大汗淋漓，这才知道郑诛和是给他们面子。要是不给面子，直接一句话不说等到拉爆米价之时，武士们集体贫困破产，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大将军仁义！”
众大名、旗本当场跪地稽首，恳求郑诛和给他们居住在千代田县，领取固定年俸的优待。
这一刻，一直跟在旁边旁观的胡安娜女士，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东方式的优雅，从容不迫。与新西班牙的宫廷生活截然不同。这个叫郑诛和的男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恶。
郑诛和微笑着点了两个名：“阿部正武为武藏国奉行，驱逐奸邪恶徒。户田忠昌为关东奏者，总理关东武士之事。望诸君多多努力，成关东共荣之业。”
关东共荣之业，从此开始。
第五百九十五章 装甲还是速度
得到整个关东大名们的效忠后，郑诛和在众目睽睽下，与两个大骨架的高个白皮女人登上亚洲舰，美洲舰一起准备离港，前往横滨造船所的施工现场。
在众人的瞻仰目光中，两艘战列舰像乌龟一样缓慢的爬出港口，接着转头向南。
“宛如山岳！”大名们纷纷景仰的昂着头。
身长六十多米的亚洲舰的确称得上山岳般巨大。而且在改装之后，更巨大了。
众所周知，海军的技术发展路线往往很保守。函馆造船所也是如此。
在接受了钢铁的加持后，他们就理所应当的走上了装甲舰路线。当然，此时的装甲舰，只是加装钢铁外壳的木壳船。
经过多次的桅杆和硬帆改进测试，函馆造船所拿出了加装10毫米铁甲的两艘舰船，它们的风帆速度比较感人。正常状态下两到三节，满帆速度也只有五到六节。
但好歹可以跑，而且速度不慢，验证了只要多改进风帆动力，就有可能做出全铁甲舰的未来。
亚洲舰和美洲舰的装甲，并不存在于外侧，而是排列拼接在炮舷的附近，效果类似于主装甲带。它用新的船壳遮护，做出了肉夹馍结构。因为实在是没有那个防锈技术，为了避免时时更换，只能拿胶水沾木板做妥协。
二国都司暂时还没有金属防锈漆这种技术。
两艘船目前只是借战俘船做技术验证船，一旦验证成功，就会制造主装甲带为铁的装甲船，并向全装甲战船迈进。
最终的效果，将会是一群巨型铁乌龟，靠近距离轰击干爆敌人。这种作战思路还是遵循着目前的中近距离海战然后接舷白刃战的老路。
此时的日本还没有经历过大规模填海造陆，港区旁边就是茫茫大海，不像现代东京湾，一大片人工岛屿密密麻麻分布在海岸线上，将海岸拥挤得像内陆。因此从港区乘船出发，沿着海岸线前往横滨非常顺畅，一路海景如美如画。
往南不远到一个天然深水港，就是横滨。
横滨造船所的新造船所所长，与函馆造船所林木甲代表的福建系不同，而是一位广东潮汕的读书人，叫沈绰约。
“小民沈绰约，拜见大将军。”一位面如冠玉的典型南方儒生出现在郑诛和面前，他个头不高，但五官漂亮，是那种很受男性喜欢的样貌。一出场甚至让郑诛和误以为自己碰见的，是江南常见的契弟兔爷。众所周知，明中后期到清朝，江浙闽粤的男同数量都居于翘楚。
沈绰约，自称祖籍浙江吴兴，是《南船纪》作者沈约的后人，在明末灾厄中逃到了潮汕地区。
虽然不知道沈绰约和沈约到底有没有祖源关系，还是民间常见的蹭祖籍，毕竟福建沈的数量也很大。但大概姓沈的人都有着理工科基因，所以沈绰约献上了他的作品《广船范式》和《函馆船式定章》。
这是二国都司里第一次出现正式总结造船章法的书籍，也是沈绰约能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担任横滨造船所话事人的资本。
“你讲讲，你准备怎么搞？如果你不善于经营船厂，我可以帮你找个掌柜。”郑诛和还得考校一下，看看这人的水平。
面对郑诛和，沈绰约突然开始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讲起他对造船业的理解：“函馆造船章法，以钢铁为上，速度为下。宛如龟壳行于大海，虽有无匹之铁壁，却无追歼之大法。我若督掌横滨造船所，绝不做铁甲防护，以当前之火炮，20寸船壳足以抵挡重炮轰击，反而不如加高桅杆，使船如游龙行于...”
总而言之，沈绰约对林木甲那一套装甲战列舰的建造方法很不认同。
他认为，在现有的24磅舰炮不足以击
穿60厘米船壳的前提下，更应该提升舰船的反应速度。二国都司需要的不是大龟壳战列舰，而是能够在大海上狂飙的高速战列舰。
“这...”郑诛和有点流汗。
虽然高速船的需求的确有，但目前大家普遍还在追求更大、更硬、更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战列舰造成海上大山。
而且高速战列舰有个缺点，那就是为了追求速度，必须放弃大量炮口和装甲。然而高速战列舰又打不穿敌舰的护甲，跑上去不是送死吗？
郑诛和很努力的和沈绰约谈起火炮和护甲的问题。
但沈绰约却拿出了开花弹，反问郑诛和：“焉知我不能去小炮，留巨舰重炮和开花弹，追击敌舰如狼群捕牛？”
沈绰约认为，火炮是会发展的。现在已经有近距离洗甲板的开花弹了，万一未来有更好的炮呢？
而且高速战列舰应该去芜存菁，剪除边角小炮，统一使用远距离大口径舰炮，如狼群捕猎一样围追堵截，猎杀敌人如乌龟一样的低速战列舰。
整个综合起来，就是你应该放弃和西班牙人一样的近距离接舷白刃战，和我一起体验英格兰式的高速中远距离炮战的美好。
这小子讲的头头是道，让郑诛和都点头了。
好像是一个发展思路。
所以参观到最后，郑诛和也没有完全反对沈绰约，只给他一年时间进行技术验证。
私下里走到一边，郑诛和总觉得，沈绰约的脑袋看起来有点...不一般。
“这小子太离经叛道了吧。怎么可能会往小了造战列舰。”跟着郑诛和来提供参考意见的阿丽娜很无语的吐槽。
“还是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吧。”胡安娜提议，但完全是看在沈绰约长得漂亮上。
郑诛和不给时间也不行，会造船、能造船的人才少，像沈绰约这种会自己写书总结经验的就更少了。你不培养他也没有第二个人才可以用。
只能寄希望于横滨造船所别和江户潮见造船所一样，逐渐钟情于造渔船。
临走之前，郑诛和甚至怀疑，沈绰约不会是被函馆踢出来的刺头吧？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沈绰约被送到江户造船厂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这小子别在函馆造船所里捣乱。他在函馆的主要工作就是用广式造船法改进了一批快船，使其可以跑出十到十二节的高航速，用于与大陆的远洋联系，现在则又用于二国都司内部的联络。
因此他还有点功绩，但偏偏喜欢输出自己的那一套观点，所以林木甲就把他给踹到江户干活了。
理由也很简单，横滨造船所肯定起不来。林木甲认为，日本虽然是个多山国家，但是关东平原却很缺木头。如果想造出好船，成本肯定猛增，函馆造船所仍然是二国都司第一造船所（林木甲认为，大吕宋的赤金造船所肯定不如自己，尽管函馆造船所还造不出数百吨的巨型商船，但赤金造船所也不会造战列舰）。
等郑诛和带着俩女眷离开横滨，沈绰约的表情有些暗淡。
很显然，包括郑诛和与阿丽娜在内，甚至是不懂战争的胡安娜·伊内丝，都认为沈绰约那个‘不要钢铁要速度’的方案不够靠谱。
但是面对围上来的新船工，沈绰约并不气馁，郑诛和给了他一年的时间去实验，而他决定在这一时间里放弃函馆造船所的装甲战列舰路线，直接梭哈快速战列舰。为此，他甚至要放弃硬帆，在他的船上使用难度更高的兼容改进型的软帆。
广式造船一定能胜过闽式造船。
谁能不为梦想而疯狂？
沈绰约说出了令所有船工当场发疯的年度目标：
“我们的目标是，造一艘可以一个时辰跑两更（一更约30公里，约等于15节航速）的快速战列舰！”
在明朝，跑海时将海洋时间分为十段，用船头落木到船尾的速度计量航速，一更大概就是六十里的距离。而沈绰约认为，满帆时也只能跑五、六节的装甲战列舰太愚蠢了，速度慢的像头牛。如果让他来改造，肯定能让它既有装甲，又能飞奔。
他小小改进的新广船就能跑出十节航速，只要再加以改进，换用更大更高的软帆，改进出流线型、吃水浅、船舷低的快速船体，必将能胜过那群大乌龟，成为真正的海中游龙。
为了这个大目标，沈绰约开始四处寻找便宜的木料来源，甚至不惜拿郑诛和的名义，去敲诈勒索木材商人，去碰瓷绳索商人，据说还试图绑架室兰冶铁的经销掌柜要钢结构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