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德川纲吉只好派人去试探已经被废除奉行职位的柳泽吉保的意见。
柳泽吉保却捋着胡须,告诉来人:“我有办法。但必须重新担任建城奉行以后再说。”
既然有办法,那就是好事。
德川纲吉马上废除牧野成贞的职权,让柳泽吉保二次上位。
这时,柳泽吉保才提出:“臣建议,设置大藏奉行,统管幕府的收入,量入为出。”
“与建城有何关系?”德川纲吉虽然赞同这个设置,可是有啥用呢。
柳泽吉保提起了他的老朋友:“三井屋依仗镇守府将军的棉布得天下之利,收获颇丰。臣建议给予三井高利正五位大膳大夫、大藏奉行,以及专供之权,以三井高利为我的佐二,出钱修缮滨松御城。”
说的再清楚一点,就是在调集国内寺庙的上供钱财时,再请一个职业经理人。
这个人就是三井高利,郑诛和早期发家时的资金助手。
柳泽吉保太清楚三井高利了,他发家的幕府吴服专供权,还是牧野成贞给的。
他马上准备好了若干职权,不怕三井高利不来。
正五位大膳大夫、大藏奉行、处理幕府财政、专擅幕府吴服供应、专擅幕府钱币汇兑业务,德川幕府给三井屋的超额款待,确实打动了已经财富自由的三井高利。
因此,得到邀请的三井高利趁着自己72岁生日,把儿女们齐聚一堂的时机,宣布了自己将出任幕府官员的决定。
“疯了?”
众多儿女、女婿、儿媳,全都瞠目结舌。
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在已经挂靠上大将军的前提下,还要去幕府当官。
三井高利瞪大双眸,垂垂老矣的眼睛此时已经近似于抓狂,仿佛在埋怨:“谁不想当官?谁不想当上天下奉行?我已经不缺财富了。为大将军专卖他的棉服、丝绸绫罗绢帛,已经让三井屋富可敌国。然而只是有钱怎么行?如果一个商人只有钱却没有权,那他和任人宰割的肥羊何异?”
“可是大将军会生气。”继承人,儿子三井高平差点把耳朵揪下来。
其他人也是各种苦劝,都不能理解三井高利的决定。
“他会生气,但不会拿你们怎么样。”面对众多儿女的围剿,三井高利只是不断这样的重复回答。
三井圣子面对孤行己意的父亲,终于忍耐不住的斥责他:“你疯魔了!”
面对女儿的指责,三井高利终于打破复读机模式,狂热的挥舞着拳头:“我没疯魔,是郑诛和疯魔了!他一个商人起家的将军,既不想着夺取天下,又不给我们专擅的官职,难不成他觉得,这世界上真有只挣钱不求权力的商人吗?”
说着,他已经让小姓拿好行李和田契、商契与黄金,现在就走。
临走前,三井高利想看
看谁愿意跟自己走。但儿女儿媳女婿们却没一个敢动谈。
大将军的情治机关就在城里,谁敢走?
三井高利最后拿下自己的佛珠,交给儿子高平安排:“高平接任我的位置,你们就当我是死了吧。”
说完,他出门坐上明国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去。
很快,在附近活动的情治机关就报告了三井高利接受幕府的征募,跑去投奔德川幕府的消息。
三井高利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郑诛和现在才清楚,他只站在权势一边。
三井高利与其他人不同,三井家本身没有什么算得上名号的家族底蕴,是板板正正的小商人起家,靠着薄利多销、小额批发的招数耐心耕种自己的产业。看起来好像很美好,但实际上三井高利的发家史却是从认识后藤庄三郎光世,搭靠上金座主人,挤进高利贷行业开始的。
而三井家最巅峰的时刻,就是成为幕府的吴服专供商店,成为具备垄断地位的大型吴服店。
与三井家搭配的词汇,是政治商人。
可以说什么勤奋经营、小额批发的创新,与三井高利和权势时时刻刻接近的本能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从这次事件来看,三井高利大概也是走到人生最后的时刻后,终于大脑出问题,疯魔了。
或者说他大脑没出问题,是郑诛和脑袋出问题了。
对于一个社会上升渠道卡死在科举制的文明来说,商人似乎的确并不受到重视。三井高利苦苦追求着与权势结合的财富,为此愿意向郑诛和献上女儿与三井屋,因此在发现郑诛和不给他什么官职与特权之后,选择离开也不意外。
想通了之后,郑诛和也不生气了。
是他自己没想清楚,人三井高利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大官而不是富豪,他却一直在给三井家商业资源,也不怪三井高利觉得幕府那边的诱惑更肥美。
毕竟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三井高利现在已经到了半只脚进棺材的年龄,死之后的事情暂且不说,先在活着的时候得到正五位的品阶和大藏奉行的官职再说。
但这却苦了儿子三井高平,以及面色阴沉的三井圣子。
留在现场的三井家众群龙无首。
“怎么办?”三井高平六神无主,看着神色惶惶的其他兄弟姐妹,只能求助三井圣子。
圣子擦了一把眼泪,狠的牙都要咬碎:“还能怎么办?去给夫君磕头吧。磕到他解气为止。你要是怕磕死在庭前,就指定下一个人接你的位置,继续磕。”
三井家众人缄默不言,神色倒是安定了许多。
三井高平一咬牙,指着最善于经营的一个弟弟说:“我去磕头,挽回三井家的地位。你做备选,我若磕死在那里,你就跟在我后面进去磕头。成功了你继承家业,不成功再换一个。”
三井屋的资产分配早在三井高利离开之前几年就已经分好了。儿女们各自经营一片区域,所以兄弟姐妹们还算团结。
大家自发的排序,以经营能力排出磕头去死的顺序,务必要磕到郑诛和解气为止。
三井家众人浩浩荡荡的,也不敢去求后藤庄三郎光世出面,只能让三井圣子与三井高平进去求饶,其余人跪在门口。
表情面瘫的圣子一进后宅,看到郑诛和坐在回廊边上听情治机关的人汇报,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哇的一声扑过来,抱着郑诛和哭了。
三井高平的表现就非常简单了,他扑通一下跪在石版上,硬邦邦的拿着脑门往上砸,不留一点力气的猛砸。
郑诛和挥手让情治机关的人退下,对圣子吃的委屈心疼的不行。
三井高利这个老东西,临死了还要整这么一出,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郑诛和对跪在廊檐下疯狂磕头的三井高平淡然的说:“我从未限制你们出任幕府官职,愿亲我者来,不愿亲我者走。三井高利既然想走,那慕华会空缺的那个位置就交给你吧。”
鲜血淋漓满头的三井高平这才晕眩着再次磕头感谢。
虽然嘴上说着自由来往,但不动脑子也知道,是自由的来,不自由的往。三井家走到今天就是靠江户织造的棉布经营权。郑诛和只允许三井高平接手三井高利留下的慕华会成员席位,却没有再提棉布经营特权,显然这份权力会变得自由起来。
更多的布匹和吴服经营商会加入竞争厮杀。
换句话说,像三井家这样的专营商人基本也该在大宗消费市场里退场了。
在国内类似这样的群体,以两淮盐商为主,吃垄断盐业的福利,坐地赚钱,基本没有什么竞争。
“商人,不想竞争只想吃老本,那怎么行。”郑诛和揉了揉额头。
他感觉自己扶持错人了。
棉布行业的确不该让三井家一家独大,以至于三井高利都忘记了,日本有许许多多的吴服商人。
以前的商人都像三井高利,没有统治者真的会给他们自由竞争的市场环境。现在郑诛和给了,三井高利却还是想爬到权力的角斗场上,变成时代的废弃品。
政策福利的保护阶段结束,郑诛和不想再培养没有独立发展之心,只想往政界爬的依附型商人。吸引崛田小胜放弃古河藩,加入烟草市场的竞争是一点,拆掉三井家的棉布专卖权也是这一点。
以后的商人必须清楚一点,除了少部分垄断性国企行业,不会再得到垄断经营的福利,也不会给他们转入政界的踏板。该做生意就做生意,生意亏了别哭,这就是竞争。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但无论如何,此刻的三井高平满心庆幸,好在没有把三井家拆了。
凭借三井家兄弟姐妹建立起来的贸易网络,三井家还有存活的一线生机。
在抱着三井圣子,安慰这个可怜的姑娘时,郑诛和也手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女仆拿出去给水鹿祐。
条子上写着:“住友友芳呢?把他叫过来。”
第五百七十六章 破瓜之夜
在现代,三井和住友都是大型财阀集团,属于人称的日本四大财阀之二。另外两家则是三菱和安田,此二者的创始人还要到两个世纪以后才会出生。
住友友芳,全名为住友吉左卫门友芳,是住友富士屋的第二代封号传人。住友家和三井高利一样,都是起于商店。但到了这一代时,住友家的地位可比三井家强多了。
此时的住友家,是德川幕府的御用探矿师,独揽秋田藩的阿仁铜山、备中的吉冈铜山,以及全日本最大的伊予铜山的铜矿采铸权,全年掌握着巨量的铜矿产出。同时住友家还是日本铜矿产业的领头羊和发展者,住友友芳在别子铜山上的成功,使得日本的铜矿年产量飞速飙升,据估计由两千多吨提升到了五千吨。
住友友芳今年只有26岁,是中兴住友家的才能之士。
和三井高利不同,住友友芳发现郑诛和很晚,想贴过来的心思却很早。但住友家主要负责为幕府提供铸造铜钱,一直没有机会在慕华会里展现自己。
现在,是时候让三井家退居二线,把位置让给住友家了。
除了住友友芳之外,郑诛和还额外暗示水鹿祐,让凡是在江户、京都和大阪里有连锁店铺的各个吴服商人都到慕华会里报道。
三井圣子哭完了,擦擦红肿的宝石般的眼眸,突然弱弱的询问郑诛和:“你要杀了三井家吗?”
“别管他们了。往后的路,让三井家自己走。你多聪明,你比他们强多了。”郑诛和擦掉圣子的眼泪,感激无限的亲吻她的额头,“没有你,我一开始可能都运转不下去呢。别想那么多。原本我还想等你年龄到了再办酒席,可既然事已至此,我们马上结婚吧。”
圣子的脸顿时染起一片红云。
虽然郑诛和前后的话好像没啥逻辑,但结婚本来就不需要逻辑。
“嗯。”三井圣子把头埋到郑诛和的怀里,一时间幸福的忘记了三井高利抛弃的那个家。
说起来,三井圣子也十九岁了,而郑诛和迟迟没有和她办婚礼的原因,则主要是她...除了长高了一点点点点,和当年十五岁初见时好像没啥变化。
若不是这次事件,郑诛和都没有注意到,圣子这些年在心理上的长大。
得知大婚的消息后,三井家狂喜不已。
为了圣子的婚礼,三井家可谓是出尽钱财和人力,极尽奢华的用自己现有的昂贵家产,搭建了一条从三井越后屋江户本店到朝鲜王后府邸,长达八里路的长长彩棚,用丝绸缠绕着路边的树枝,铺设出一条五彩虹光的婚道。
三百多匹顶级苏绣就这样被裁剪成条条,极尽浪费的高高挂起。比起康熙万寿宴时当然远远不如,但在日本国中,那是一等一的豪奢。
而三进高平犹然害怕婚礼不够壮观,不但安排各种净琉璃剧和说书,甚至把已经垂垂老矣的松尾芭蕉请来,专门写了一句此次婚礼的俳句。
可惜松尾芭蕉一个追求风雅幽默的俳句诗人,哪撑得住如此奢侈的场面,只能勉强吟诵一句:“好辉煌,银河为步撵,婚服好天光”
此时,住友家和众多吴服商人已经赶到江户。
站在路边,穿着一身朴素吴服的住友友芳望着奢侈华丽的彩棚,突然兴致勃勃的走过去观察,看完之后回来告诉跟自己一同前来的其他吴服商人:“三井家颓势已现,你们可以尽情和大将军请愿,在各地卖江户织造的棉布、丝绸了。”
大家纷纷来问,住友这个探矿家族的人,怎么知道棉布的生意?
住友友芳自信的哈哈大笑:“会把真金白银浪费在结婚上的商人,难道能长远下去吗?”
果不其然,随后觐见郑诛和时,吴服商人们才大喜过望的发现,拦在他们面前的巨无霸拦路虎三井越后
屋,竟一下子轰然倒塌,失去了郑诛和的专营权庇护。以后他们都可以绕过三井家,直接找江户织造进货。
不止如此,各个吴服商人只要达到一定的资金水准,就能缴纳会费进入慕华会,和大将军面对面的谈。
他们自然是砸锅卖铁也要进。
倒是被专门留下的住友友芳,表现十分谦逊。
“只祈求大将军,给予住友家铜币铸法即可。住友家可为大将军之助力,绝无二心。仆知三井高利有求取权力的野心,然而住友家愿发毒誓,绝不涉足官府半步。”住友友芳非常谦卑的请求。
三井高利的教训,已经诫告了住友友芳,郑诛和给他们划的区域在哪里。
郑诛和对住友友芳的表现还算满意,当场允诺住友友芳的铜矿可以供应到二国都司的铸币所,用以铸造新式铜钱,替代掉过去的旧铜钱。
像专营铜矿的住友家,这种提供铸币原料的大型财阀就是可以给垄断特权支持的人。他们轻易跑不掉,掌门人也足够聪颖。然而类似卖布匹、卖成衣这种大众行业,就应该让越来越多的竞争者卷进来。提高生产和销售效率,卷到价格降低,越来越多的人买得起棉布最好。
又过了几天,郑诛和与家里人商量好,给三井圣子举行了一场宏大但非正式的婚礼,正式宣布三井圣子入门。
夸张的步撵由32人抬起,从府邸出发前往三井越后屋本店,再在几百童女鲜花泼洒的婚道上转回来,回到府邸中。
三井圣子穿着日式的白无垢,虽然没有涂抹白粉黑眉,但由几位侍女描画的妆容仍然美到妍丽多姿,一直古井无波的小脸蛋上露出几分情意的娇羞。
郑诛和则是一身中式华服,在朱安宁的催促下拉着三井圣子的手,在庭院里接受了浅草寺大和尚的祝福,将这场盛大但是简单的婚礼圆满完成。
到傍晚时,三井圣子坐在床边,几乎要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