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没有接话。在他眼里,只有严嵩是他的对手。严世藩还不配跟他吵。
高拱蹦了出来:“小阁老,太祖爷定下的制度,江南的盐无论买卖还是运输,都需要两淮盐运使衙门开具的盐引。每年的定额是一百二十九万引。
如果我没记错,现任两淮盐运使鄢懋卿是你爹的学生!这厮吃相也太难看了些,上任半年就发光了一年的盐引定额。
现在盐引定额没有了,浙江超额往河南运盐,就是违背祖宗制度!
户部按着不让浙盐北运,是在维护祖制!”
朱栽圳仔细的听着高拱的话,他的脑子飞速转动着:盐引,相当于后世的购销凭证。盐引定额制度,的确是祖制。
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河南几百万百姓吃不上盐吧?就不能变通一下嘛?明代官僚的因循守旧,的确令人发指。
严世藩怒道:“高肃卿,你别拿祖制压我!”
高拱笑道:“如果我没记错,浙江巡抚胡宗宪也是严家的门人!小阁老这么着急让九十万石浙盐北运,是不是等着让你们严家的商行大赚一笔啊?”
很奇怪,严党、裕王党的两大骨干吵得不可开交,他们的首领严嵩、徐阶却像没事儿人一样。
徐阶面无表情的喝着茶。
严嵩则从手指上摘下一个玉戒,转头对朱栽圳说:“王爷,你瞧我这缅玉戒指,怎么样,玉质不错吧?”
这些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整日在内阁值房里争吵、推诿、扯皮。
裕王终于开口:“好了,都别吵了。河南百姓吃不上盐,孤也心急如焚!可是今年的盐引已经发光了,浙盐北运是违背祖制的!
所以,此事绝不可行!就让河南巡抚自行解决盐荒的事吧。”
祖制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严党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朱栽圳却忽然站起身:“不成!”
裕王眉头一皱:“怎么,四弟,你有意见?”
朱栽圳朗声道:“三哥,河南百姓吃不上盐,浙江那边却囤积着大量的盐运不出来。这难道不可笑嘛?”
裕王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架子,说道:“四弟,你以前没处理过政务,没有经验。
我告诉你,天下可笑的事情多了。但只能让那些事继续可笑下去!
理政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朱栽圳道:“三哥,理政的确不容易。但也不难!如果我能想出一个既不违背祖制,又能让河南百姓吃上盐的办法呢?”
裕王“噗嗤”笑出了声:“四弟,你面前这些人,都是理政的老前辈!要是世间能有这种两全其美的方法,他们早就想出来了。
你初入内阁值房,要谦虚,多听多看少说话。
千万不要仗着皇子的身份对一众老前辈指手画脚。”
徐阶附和:“裕王爷的话虽然有些重,却是事实。”
高拱冷笑一声:“呵,祖制摆在那儿,浙盐是万万不能北运的。景川王还是听裕王的吧,多听多看少说话。”
严嵩开口,替朱栽圳说了几句话:“裕王爷,诸位同僚。跟西洋人做生意,同样违背祖制。景川王不一样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内阁值房议事,总要让景川王把他的话说完吧?
上来就冷嘲热讽,岂不是显得裕王爷没有容人之量?”
“没有容人之量”六个字分外刺耳。裕王眉头一皱:“好,那就让他说法子!反正说得不好,丢的又不是孤的脸!”
朱栽圳点点头,他问徐阶:“徐次辅,你是浙江人。浙江是不是有个叫永康的地方,盛产白萝卜?因为产量太大,当地人都拿萝卜喂猪喂羊对嘛?”
徐阶微微点头:“永康是盛产白萝卜。可这跟浙盐北运的事有什么关联?请景川王不要东拉西扯。”
朱栽圳继续提问:“再请问徐次辅,祖制说没有盐引,食盐不能运输。那祖制没说往外省运萝卜,需要萝卜引吧?”
徐阶蹙眉:“景川王,内阁值房议事,请你庄重些。不要讲笑话。萝卜又不是盐铁、金银之类。历朝历代都没有限制萝卜买卖、运输的规矩。”
朱栽圳道:“那就齐了!我的法子是,浙江官府在永康大量采购白萝卜。用那批浙盐将白萝卜腌制,晾晒成咸萝卜干。再将大批的咸萝卜干北运到河南。
吃咸萝卜干,能起到跟吃盐一样的效果。河南的盐荒也就渡过去了!”
裕王和一众官员听了朱栽圳的法子面面相觑。
朱栽圳侃侃而谈:“这样做有三个好处。浙江的盐不用堆在仓库里受潮;河南百姓能够渡过盐荒;永康府的百姓也能把卖不出去的白萝卜换成银子、铜钱。
这叫拉屎摘瓜逮蚂蚱,一举三得!
而且,这样做并不违背祖宗制度!”
内阁值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每个官员都在琢磨着朱栽圳的法子。盏茶功夫后,严嵩那个老家伙放声大笑:“拉屎摘瓜逮蚂蚱,一举三得?哈哈哈!景川王真是太风趣了!”
随后严嵩收敛笑容,正色道:“景川王的这个办法,跟贡赠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巧妙的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为朝廷为百姓办了实事!
我作为内阁首辅,全力支持景川王的这个办法!我想河南几百万老百姓,会对想出这个法子的景川王感恩戴德!”
严世藩挑衅似的看着高拱:“呵,景川王这个理政的新手,不知道比有些自诩老手的人高明到哪里去了!”
严世藩这是在指桑骂槐,“啪啪”打裕王的脸!
高拱气得脸通红:“此例不可开!今后那些私盐贩子要是有样学样,拿咸萝卜干当私盐贩运,朝廷的盐引制度岂不成了形同虚设?”
朱栽圳开口:“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我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内阁可以颁布一条新的政令,凡私人贩运咸盐腌制的大宗货物,无论是咸萝卜干,还是咸茭菜之类,只要达到三百斤,一律加征五成的厘税!
课以重税,没了利润,就没人会再去干这件事。
也就是说,今后这种事儿只有官府能干,私人是干不得的。
颁布这条新政令,亦不违背祖制!”
第16章 炸鱼塘、挖墙脚
朱栽圳第一次进内阁值房,第一次跟三哥裕王正面交锋。
第一回合,朱栽圳完胜!
一众官员对朱栽圳解决浙盐北运的方法赞不绝口。
“景川王妙策啊!既没有违背祖制,又让河南百姓吃上了盐!”
“这等巧妙的法子,咱们怎么就没想出来呢!”
“景川王前有贡赠之论,后有咸萝卜干救民之法。简直就是理政的奇才。”
别说严党的官员对朱栽圳佩服的五体投地。就连裕王党的头子徐阶都不得不承认:“此法甚好。严阁老,咱们立即拟票,交给黄公公由司礼监批红。赶紧发给浙江的胡宗宪吧。”
裕王的脸色极差,青一阵紫一阵。他心道:“朱栽圳,刚进内阁值房第一天你就喧宾夺主。
要是让你多待上几天,你岂不要当内阁值房的主人?
我才是大明的储君,内阁值房的主人!”
权力能让兄弟反目成仇。如果说朱栽圳刚入京时,裕王对他还存着几分兄弟之情。现在,裕王对他就只剩下嫉妒和恨了!
朱栽圳一脸平静的听着官员们的夸赞。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思维固化太可怕了!固定的思维方式,譬如“维护祖制”之类,像是一根绳子,牢牢捆缚住了这些朝廷官员的手脚。
都说穿越需要金手指。后世的那些穿越小说,千篇一律的开局造蒸馏酒、肥皂之类,然后点开科技树又是养兵又是造枪造炮甚至于造出飞机、电视机......这种金手指与抗曰神剧何异?
以现代人灵活多变的思维方式,办古代的事。再加上脑子里的一整部明代历史做加持,那才是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
我的这根金手指,比天大!
在这个内阁值房里,光是我的思维方式,就等于降维打击、炸鱼塘!
朱栽圳看向了值房角落里坐着的张居正。他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作响。
张居正是一个稍微有点变通思维的人。所以,他能够在日后成为千古一相。
可惜,小张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二把手——司业,正六品官儿。只配坐在角落里。
若不是裕王欣赏他,恐怕他连进内阁值房的资格都没有!
不成,我得提拔提拔他。
朱栽圳忽然开口,问裕王:“对了三哥,我初入内阁值房,不知道对官员任免有没有发言权。”
裕王心中暗骂:好啊,刚参与政事一天,你小子的手就伸到官员任免上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小子无非是要提拔严嵩的党羽!
想到此,裕王以沉默应对朱栽圳。
严嵩这个朱栽圳的捧哏连忙说话:“皇上让景川王您参与理政,对于官员任免,您自然是有发言权的。”
朱栽圳道:“我听说,自从高拱升任了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裕王没好气的说:“四弟,人事即国政,官员任免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稳固。国子监祭酒虽然只有从四品,却掌着天下文气!
你可不要胡乱推荐人。若荐一个才疏德薄的当祭酒,普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视你为敌!”
朱栽圳笑道:“三哥放心,我举荐的这个人,十六岁就中了举人。
论才,他二十年前就是湖广有名的神童。如今是公认的当世大儒。
论德,他是道德君子。”
角落里坐着的张居正心头一动:十六中举,湖广神童?景川王说的莫不是我?
裕王没好气的说:“四弟,你别卖关子,直接说是谁!”
朱栽圳笑道:“我说的是张居正!他的才德配得上国子监祭酒这一职位。且祭酒出缺,司业补上顺理成章。”
裕王党的人傻眼了!严党的人同样傻眼了!
这位景川王殿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朝中谁人不知,张居正是裕王爷的心腹,你景川王的政敌!
你却主动提出升政敌的官儿?
裕王皱了皱眉头,他怀疑张居正暗中投靠了朱栽圳!
朱栽圳看穿了裕王的心思。他心中暗笑:拉屎摘瓜待蚂蚱一举三得的事儿,我今日要做两件!
举荐张居正,一来是为国举贤。
二来,是让三哥你对张居正起疑心,自断臂膀,将他排斥出你的核心小圈子。
三来,是为了拉拢张居正。挖你裕王党的墙角!
严嵩虽然不理解朱栽圳的做法。可如今他已经被朱栽圳深深折服。
恐怕朱栽圳说:“我的屎是香的”,严嵩都会附和“我吃过!我吃过!嗯,真香!”
严嵩附和:“景川王的这个提议好!张居正的确是国子监祭酒的最佳人选。”
张居正现在还是裕王党的人。裕王、徐阶、高拱总不能提出反对意见。
张居正是个人精,他拱手道:“两位王爷,诸位阁老、部堂。下官才疏学浅,担任司业一职已深感力不从心。至于祭酒一职,实难胜任。”
张居正这是在向裕王表态:我没背叛您!
朱栽圳笑道:“叔大兄(张居正字叔大)过谦了。三哥,叔大绝对有能力执掌国子监,你说是吧。”
裕王在心中将朱栽圳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转念一想,不对,他的祖宗十八代就是我的祖宗十八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