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丞道:“老弟你初入官场,有些事不懂啊。你别看太子爷又是平定倭寇,又是打跑鞑靼的,本事大得很。
可他本事再大,也不能断了底下这些人的财路!
你知道断人财路好有一比嘛?”
朱载圳点头:“知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钱县令接话:“对喽!太子再英明,也只是住在东宫里的太子。事情要靠咱们底下这些人办。
断咱们财路的事,咱们不办!
整个北直隶的官场都是一个态度。法不责众。太子爷还能把咱们这些人都换了不成?
退一步讲,就算把咱们都换了。换一批新官儿上来,又能怎么样?”
钱县令的话让朱载圳毛骨悚然!
即便他带几个随员去东南抗倭时,都没有这种彻骨的孤独感!就仿佛他一人在跟整个世界为敌。
新政推不下去,绝不是因为一个钱县令,一个张县丞——整个文官系统都在抵制。
朱载圳道:“听了二位前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钱县令道:“话说回来。太子还是英明滴。至少打跑了鞑靼人,咱们这些在北直隶当官的还能接着过好日子。
至于新政,呵,他太想当然了。老弟,你记住一句话——经是佛祖写的。怎么念要看下面庙里的和尚。”
朱载圳是个聪明人。他立刻领悟到了推行新政的关键所在。那就是用人!
重用几个历史上出名挂号的名臣名将,那并不算用人,也不是本事。
能够培养数以千计、万计的合格官员,那才叫用人,那才叫本事。
所谓的合格,并不一定像海瑞那样近乎极端的清廉。只要能干事,能真真切切为百姓谋福,即便自己润一些也无妨。
朱载圳满腹心事,吃完了庆功宴领着钱县令的通房丫鬟小青来到了士绅们给他准备的新宅子。
人一旦焦虑,就想那什么。
再说,朱载圳正直壮年。收了钱县令的美人要是不用,岂不招人怀疑?
为了此次微服私访的顺利进行,他一回府邸就到卧房把小青给润了。
小青也是个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高手。朱载圳累得不行,昏昏睡去。
第二天清早,陆绎在门口喊:“刘主簿,高典吏在客厅等您呢。说是要跟您一起下乡征秋赋。”
朱载圳翻身起床,来到客厅。
高典吏看着朱载圳无精打采的样子,笑道:“看来昨夜刘主簿挖了个菜窖啊!”
朱载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挖了个菜窖。”
高典吏道:“今日咱们去朱桥乡巡查秋赋征收。请吧刘主簿。”
朱载圳跟高典吏上了一辆马车。壮班班头带了二十名民壮跟在马车后随行。
高典吏向朱载圳介绍:“这朱桥乡是咱们全县最大的乡。三万石秋赋,朱桥乡得征六千石。
朱桥的乡约陈疤瘌,以前是个耍光棍的无赖。霸占了乡上几个鱼塘发迹了。三四年光景,整个县城的鱼市都是他的了。
他这人很活泛,花了几百两银子上下打点,当上了乡约。乡约可不是咱们做官的一任三年,一干就可以干一辈子。这买卖多划算啊!”
朱载圳惊讶:“地痞无赖当乡约?”
高典吏笑道:“别看他是地痞无赖出身。办事顺手的很。有些个刁民越级上告。咱们县衙的人不便出面,我都是让他把刁民抓回来收拾一顿。”
朱载圳心道:其实对于小民百姓来说,他们接触不到县衙的官吏。那些乡约、里长对他们来说就是朝廷。
乡约、里长横行乡里,在百姓眼里就等于朝廷在欺负他们。
看来,今后的新官制中,要将官员扩大为乡约一级。即便是乡约也要经过朝廷考察、委任。
一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朱桥乡的乡所。
乡所大院里,无数百姓排好了队,正在交秋赋。
乡约陈疤瘌谄笑着将朱载圳、高典吏迎进了乡所。
朱载圳看见一个老农将几斗麦子放进了官斛里。
麦子像一座小金子塔一般,高出了官斛口。
收粮的乡所账房,走到官斛前,猛然飞起一脚,踹向官斛。官斛倾斜,高出斛口的那部分全都洒在了地上。
朱载圳心道: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淋尖踢斛了。洒出来的那部分算损耗。收集起来就成了官差的囊中物。
过完官秤,账房高喊一声:“三年陈麦,五斗!入仓!”
朱载圳走了过去:“且慢。”
他用手抓起一把麦子——分明是当年的新麦。账房却睁着眼说瞎话,说是三年陈麦。
照收秋赋的规矩,三年陈麦两斗顶当年新麦一斗。
而那老农面无表情,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似乎已经习惯了官府的盘剥。
朱载圳没有说话,只是将麦子扔回斛中。
陈疤瘌笑道:“主簿大人请屋里喝茶。这边有我盯着呢。”
朱载圳进得乡所的值房,跟高典吏对坐喝茶。
陈疤瘌走了进来:“知道二位上官要来。我找了乡里两个俏丽的小寡妇,那俩货还算入港。我让她们来陪二位?”
钱典吏摆摆手:“算了吧。我只爱逛相公堂子。
至于刘主簿。呵,昨晚累着了。你再给他弄个寡妇来,不是要他的命嘛?
好了,言归正传。今年你们乡的秋赋还是六千石。六千石之外,踢斛洒出来的,给你手下的那些人平分。”
第248章 偶遇潘季驯
朱载圳在朱桥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底层的乡约、里长压榨百姓这是他早有意料的。
然而,百姓却似乎已经习惯、麻木了这种压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将辛苦种出的粮食交给那些大小蠹虫。
百姓在沉默。
沉默是在积蓄不满与愤怒。
这就是正史中李自成一个无才无德的小小驿卒登高一呼,天下百姓群起响应的原因。
从底下的里长、乡约,一直到内阁那几个货,形成了体系级的贪墨系统。
这个系统就像是一个庞大的巨人,站在历史的擂台上。他朱载圳暂时还没有能力将其击倒。
翌日,朱载圳参与了一场县衙判案。
案子很简单。一个当地的胖豪绅状告一个穷百姓欠债不还,要求县令将穷百姓名下的三亩土地判给他。
胖豪绅拿出了一本账簿。账簿上记载着四年前闹灾荒时,豪绅借给了穷百姓一石粮。
四年间利滚利,如今的欠债总额已经超过了三亩土地的价值。
钱县令想到没想,一拍惊堂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着将王有驴名下三亩土地,转于苏大发名下。立即订立交割文书。”
北直隶土地虽不及江南的肥田值钱,一亩市场价也在七两左右。
胖豪绅只不过拿出了一石粮,折合八钱银子,就兼并了穷百姓价值二十一两的土地!
这是一个死结,如果荒年时,穷百姓不借那一石粮,恐怕会饿死。
借了,利滚利又能滚得穷百姓资不抵债。
朱载圳注意到了土地兼并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利率。
后世规定,民间借贷年利率不高于百分之十五点四。超出利率部分不受法律保护。
大明的《大诰》(判例法)、《大明律》(成文法)则只遵从一个原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对于利率没有做出限制。
朱载圳心道:看来要阻止土地兼并,重要的一条就是规定借贷利率上限。
案子判完,穷百姓王有驴签了交割文书,表情木讷的离开了大堂。
胖豪绅却留了下来,他交上了二两碎银子:“县令大人,这是讼银,请笑纳。”
钱县令就在大堂上光明正大的将银子收入袖中。
原来,在底下的州县,豪绅通过衙门诉讼兼并百姓土地,官员会明目张胆的抽成!
什么叫沆瀣一气,什么叫蛇鼠一窝?这就是现成的例子。怪不得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呢!
钱县令注意到,胖豪绅给他递银子的时候,朱载圳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二两银子。
等到苏豪绅走后,钱县令笑着解释道:“刘老弟,放心,这二两讼银不是我一个人独占。
张县丞那里有一本明细账目,记录了一年的讼银总数。到了年下,县衙上到我,下到衙役,皆能分上一份。
自然也少不了你这个主簿的。”
朱载圳道:“哦,原来是这样。多谢县尊提点。”
就在此时,一名班头跑进了大堂:“禀县尊。广东巡按潘季驯回京述职,途经本县驿站。”
钱县令站起身:“快!张县丞,你去户房准备一百两程仪。咱们去驿站迎接潘巡按。”
巡按只有正七品,位卑却权重。
大明巡按制度始于洪武年间。于都察院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共计一百一十人。再从一百一十人中挑选出二十一名巡按。
巡按有定员,北直隶两人,南直隶三人,甘肃一人,宣大一人,辽东一人,其余十三省各一人。
由于巡按是“代天子出巡监察地方官员”,等同钦差,直接对皇帝负责。又有“大事上禀,小事立断”之权。故而身份尊贵。
即便是二品巡抚见到七品巡按也要恭恭敬敬。这就是大明监察制度中的以小治大。
朱载圳听到潘季驯这个名字,心头一动。
潘季驯是大明,不,整个中国古代史中都出名挂号的治水大师!
大禹治水只是神话故事,潘季驯治水却是功盖千秋、彪炳史册的。
此人发明的束水冲沙法,一直沿用到了二十一世纪。
朱载圳跟着钱县令、张县丞、高典吏等人来到了驿站。
驿站的廊馆里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便是潘季驯。
朱载圳看了一眼,心中暗道:真是奇人异相啊!
这潘季驯长得方头、方脑、方下巴,凤眼狭长,耳垂巨大,颇有仙相。怪不得后世有人说潘季驯是水神爷下凡。
(潘季驯相,此人值得大家认识。名臣名将都作了土,他治水的那些方法却惠及当代,功在千秋)。
钱县令领着众人给潘季驯行了礼。
潘季驯道:“免了吧。我在贵县歇歇脚,下午就启程继续赶路。”
钱县令连忙一拍手。一个衙役用托盘奉上了十枚银锭子,共计一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