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随手扯过一个小粮袋,往里面捧糯米,“多大的船,能不能载马。”
“你们想剿了八老爷?”
“以后记着,是我问你话。”
“八老爷没说多大,只让各哨造。”二蝗虫舔舔嘴唇,“然后便是接着造屋,将官、宝纛旗、高照的,造多大自己定,掌盘子造两进,管队的要等掌盘子造完。”
二蝗虫说得很快,掌柜等他这一段说完,口中喊了一声道,“老爷你看这糯米确是好货,往日是那江北的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你买了去随便蒸煮一番,便是可口美味。”
“各哨的钱粮呢?”
“其他哨的不知,我们哨的管队大多只有几十两,多的百两上下,哨中存粮只够二十天。”
掌柜盯着二蝗虫,“其他哨的你也要打听明白,造船是要过河,造房是久驻,八贼到底是何打算,往西入山的线路都要探明白。”
“八老爷有令,没有宝纛旗和高照在,各哨间掌盘子也不许私下说话,一旦被抓到……”
“那是你的事,自个想办法。”
二蝗虫抬眼与掌柜对视,“你可知万一被八老爷逮到死得有多惨,咱老子冒这大的险,你给我啥好处。”
“好处就是,你杀了自个长家,现在还能站在此处说话。杀长家被八老爷知道,死得又有多惨?”
二蝗虫蹲下身来,口中狠狠道,“你们待怎地。”
“在下不怎地,只是提醒二长家要记得浦子口的往事,若是二长家忘了,在下就把当日某位证人送来白沙洲帮你回想一下。”
“说不定都被你们杀了领功去,就没人活着。”
掌柜冷冷道,“那二长家是要赌一下?”
二蝗虫脸色煞白,眼睛凶狠的看着吕掌柜,掌柜与他毫不退让的对视。
片刻后二蝗虫垂下头,“吕老爷,若是八老爷被你们剿了,我要入安庆营。”
掌柜看看他道,“好,我们暗哨司做事都要给人好处的,你谷城的差办好,若是剿灭了张献忠,就让你入奇兵营,到时不想入官军,也可拿些银子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装满了小粮袋,“不要留久了,现下就出去。”
二蝗虫接过粮袋正要起身,掌柜又低声道,“明日你们回白沙洲,正好探听消息,下次来购粮时,把各哨管队和马数都给我,还有那些船作何用。”
二蝗虫点点头,他突然看向掌柜,“你怎生知道额们哨明日回白沙洲?”
“我还知道换来沔阳港的是下一哨,你记着,我们在西营中的谍探不止你一个,不要想能随便编个消息能瞒骗暗哨司,更不要想着回到白沙洲就躲着不出来,下次购粮若是你不来,张献忠就会知道是谁杀了九条龙。”
二蝗虫看了掌柜一眼,起身将粮袋搭在肩上,口中大声道,“你个狗日的奸商,老爷跟你说的话不要忘了,否则一刀斩了你。”
掌柜脸上露出点笑容,二蝗虫看看他转身出了后进,掌柜随后跟了出来,又恢复了谨小慎微的模样。
外面的小娃子选好了四袋粮,几个厮养正在搬运,这个码头没有挑夫,随船来的船夫只把粮袋搬运下来,绝不在码头多停留一刻,所有搬运都只能西营自己来。
两个安庆水营的兵过来看着双方结算银钱,每次结算都吵闹,今日果然还是如此,另外一个长家因为银色又跟掌柜一番争吵。
二蝗虫没有吵闹,很快结算了银钱,带着小娃子回了港内的驻地。
他们住的地方就是一片残破的房屋,木头都烧没了,就剩些土坯墙,好在最近没有下雨,天气也不是太热,还不算难受。
刚在地上躺下,就听外面有人叫,二蝗虫听出声音,赶紧跳起来赶到外边,只见本哨的宝纛旗带着几个人正在门前。
二蝗虫心头狂跳,飞快的左右看了看,见宝纛旗那几个手下并无戒备模样,略微放下心来。
“于老爷何事?”
于宝纛旗转头看看他漠然的道,“跟咱老子走。”
二蝗虫心头又提起来,口中赶紧问道,“带不带啥东西?”
“银子短刀带上,换一身不起眼的衣服。”
于宝纛旗说完又一指小娃子,“你也跟着。”
小娃子还未回应,二蝗虫赶紧又问道,“于老爷,是不是去哪里办差?”
“去外地办差。”
“不知是去何处办差?”
于宝纛旗停下脚步冷冷看着二蝗虫,直看得二蝗虫全身发麻,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眼角留意着周围的情况,也选好了逃跑的路线,一旦形势不对,就只能往安庆兵那边跑。
“你是老长家了,怎地还不懂规矩,八老爷派的差事,不得问,不得与人说,到了地方自然知道。”于宝纛旗说完后转头看看附近其他人,“手下有没有江北的。”
二蝗虫此时松一口气,赶紧回想一下道,“有。”
“找两个江北的厮养。”
二蝗虫左右看看道,“小人选好一会带来……”
于宝纛旗转身盯着二蝗虫,“现下就选,选完就走。”
===第三百九十五章 婆子===
夜幕降临后,谷城往南方官道上,仍有一行八人在黑暗中行走,官道在黑夜中隐约可见,众人都不说话,一片虫鸣之间只有众人的脚步声。
汪大善走在倒数第二个,最后押队的则是二蝗虫。在于宝纛旗吩咐差事之后,当场就选了人,带到沔阳港的厮养中,只有汪大善和许柱是江北人,于宝纛旗带了两个老管队,还有一个人戴着斗笠,头上还裹着头巾,一直看不到面目。
汪大善不知道是往哪里去,不知道要去多久,更不知道去做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距离谷城越来越远,窝棚没有搭好,女人和儿子怎么生活,几位老爷都没有说过。
黑沉沉的大地上,一切都很看不清楚,前面许柱的身影很模糊,周围有幽蓝的鬼火不停闪动。汪大善额头的冷汗汩汩而下,那些鬼火似乎随时会扑到自己跟前。
正在惊慌间,前方呼的一声响,汪大善和二蝗虫同时惊叫一声,路面左侧窜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汪大善面前横过路面,飞快的窜入右侧草丛之中,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之后又归于平静。
队伍停顿下来,前面于宝纛旗的声音骂道,“是谁在叫。”
“再叫唤砍了你头。”黑暗中二蝗虫的声音说道。
汪大善颤抖着低声道,“二,二老爷,有鬼。”
二蝗虫怒道,“有鬼又怎地,老子杀那许多人,也没见谁来索老子的命……”
正说到此处,远处响起一声似狼似狗的长声嚎叫,在旷野上回荡。
二蝗虫的声音立刻停了,汪大善听到二长家的呼吸有些急促,等到嚎叫声逐渐消失,小小的队伍安静了片刻,于老爷的声音又道,“前面歇息。”
队伍又开始走动,只走了片刻功夫便又停下,汪大善喘着气张望,能看到路边有几处残破的墙壁,是一个破败的村庄。
小娃子的声音说道,“于老爷,这周围应当没人。”
“寻一处地方歇息。”
前面有人离开,听方才的声音应该是开路的小娃子老爷,过了片刻之后小娃子返回,队伍进了村内,四周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样走了一段,大约到了村中间的位置,在一个稍微完整的破屋前停了下来。
小娃子带头依次进屋,汪大善摸索着土墙跟在后面,脚下似乎踩到一块木板,发出啪一声脆响,汪大善趔趄着差点摔倒,他怕后面的二蝗虫打骂,赶紧又摸到墙壁快走两步,又撞到了前面的许柱。
许柱恼怒的声音传来,接着猛力推搡,汪大善一跤跌倒在地,地上有些杂物,刺得汪大善差点痛出声,与以往有些不同,害怕时心头竟然有些怒意,但这点怒意还不至于让他吱声,他忍住痛再次爬起,又被后面的二蝗虫用力一推。
汪大善撞到墙上,小心翼翼的进了屋,听到前面的许柱停下后,立刻贴墙蹲在地上,后背上土墙的坚实感,让汪大善心头稍安。
于老爷留在最后,他在四周转了一圈,回来后才让众人喝水吃干粮,汪大善取下褡裢,在里面摸索一阵,找到了启程时发的干粮,放到嘴里小心的嚼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几个老爷并不顾忌,黑暗中一片咀嚼和喝水的声音,汪大善也加快速度,很快将一个饼子吃完,又摸出水壶喝水。
好一会之后又安静下来,汪大善捏了一下褡裢,里面的干饼还多,临出发前于老爷拿来一大堆,让众人随便装,这对汪大善是从未有过的境遇,即便在宿松的时候,也从未说能管饱随便吃的。
当时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还想着能带回去给女人吃,不但把褡裢装满,又在怀里揣了好几个,谁知却越走越远,这些饼子恐怕也没法带回去了,但就这样摸着,心中竟也十分满足。
“这次的差,是八老爷派的。”黑暗中于老爷的声音说着,汪大善停止摸索,认真的听于老爷说话,倒是旁边的二长家还在吧嗒吧嗒的继续吃。
“去的地方是……安庆。”
汪大善心头猛地跳了几下,他听到旁边二蝗虫长家那里的吧嗒声停了下来。
“差事派到刘老爷,这里的掌盘子、老管队都办过多年差,规矩都懂的,厮养第一次办差,老爷我要吩咐。”
许柱的声音道,“老爷吩咐。”
汪大善赶紧也接道,“听老爷吩咐。”
“出门不了见的,无论走失还是跑了,家眷一律杀了,你两个厮养路上互相看管,出事连坐另一个,要想谷城的家眷活着,就要听老爷吩咐办事,路上不得说西营的事,多余的事不得问,不得与外人说话,未得长家同行,不许出门,听明白否。”
汪大善抢先道,“小人明白。”
“差事办得好,家眷便没事,只要八老爷高兴,回来可当管队,厮养也给你分派来。”
汪大善手有点抖,心头一阵不名的激动。
旁边的二蝗虫声音道,“于老爷,去安庆办什么差?”
“去年宿松败了那一阵,各哨老爷都有婆子和子女失散,那官军看管不严,有些老兄弟又逃出来,说这些婆子子女大多被俘,里面也包括八老爷的婆子,跟婆子营关在一起,这次咱们能救便救出来,救不出要探明地方。”
黑暗中安静片刻,另外一个管队的声音道,“那安庆的庞副将便在沔阳港,营中都说他啥都卖,何如花些银子跟他把那些婆子买回来。”
于老爷冷冷道,“那庞副将倒是啥都卖,样样都不便宜,八老爷说了,若是被这人知道这些婆子有用,不定叫出什么价来,反惊动了他,倒把那些婆子看管更紧,到时便不好救了。”
那管队又道,“安庆兵马凶悍,我们几人去了怕不能讨好。”
“庞雨兵马都在此处,安庆必定空虚。”于老爷停顿一下又道,“八老爷也说了,一时救不了或是探不明白,就在安庆住下来,等下次去时接应。”
那管队低声问道,“那八老爷不是要一直当官将。”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于老爷声调冷冷的道,“一直当官将,自然叫你回来。”
那管队便不再说话,小娃子的声音又问道,“于老爷,到安庆路远,咱们这般走路要走许久。”
“路上有官兵、乡兵、官差,还有那些土寇,咱们得避着这些人,便晚上赶路,日间在乡野无人处歇息。这世道不太平,水路稳妥些,但不要在谷城左近坐船,五天后寻一处地方上船到武昌,再从武昌坐船到安庆。”
小娃子又道,“于老爷,咱们用啥身份,这许多人怕是不好装乞丐,要不要分开走方便。”
“途中一起走,但装作不认识,得分作两伙。我带老兄弟扮行商,跟和州这许厮养去江南贩木。安庆的汪厮养你们扮作一家人,汪大善你娶的女人是南阳府人,二蝗虫和小娃子是女家的兄弟,你是宿松人,跟舅父行商去的南阳府,在南阳府成了家,现下北方不太平,带媳妇回安庆老家逃荒,姓汪的你听明白没。”
汪大善呆呆的听着,他从未办过这种差,根本不知道问什么,他结结巴巴道,“那,那南阳府女人是,是……”
似乎没人在意他的问题,二蝗虫的声音直接打断道,“各家老爷失散的不少,混在那许多婆子里面,谁能识得那些该找的婆子。”
于老爷没回答,荒村的破墙间寂静了片刻,汪大善以为于老爷被问住了。
突然漆黑的对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识得。”
……
“芜湖的官家里面,都有我家亲友,就咱家开的那染坊,没有人敢来生事的,我跟你数数,我三叔是兵房的司吏,二姨父是教谕,三姨父的舅公是户房司吏,堂兄跟知府都是说得上话的……”
微微摇动的船舱中,一个行客在大声跟人说话,几个挑夫围着他,一脸仰慕的样子。
舱中分两排躺满了行客,有些人横躺着,有些着靠着舱壁打盹,还有些没有睡的,拿出干粮闷头大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味。
高声说话那人又道,“你们是去何处的?”
一个挑夫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去安庆投军的。”
“当丘八有个啥出息。”
挑夫小心的回道,“前面有同乡去了,带信回来说月饷多饭吃够,码头上有读报的说又在招募,还得赶紧去,连这船费都是亲友凑的……”
那边闹哄哄的,汪大善听到安庆便翻了个身,好听得更清楚些,侧过来正对着左边的女人背影,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媳妇,背影看过去十分结实,与营中那些瘦弱女子全然不同。
虽然在闷热的船舱里面,这女人仍是蒙着面纱,汪大善到现在也没看过女人的容貌,只知道名字叫做岳淑芳,但这也肯定是个假名字,因为于宝纛给每个人都取了一个假名。
于宝纛旗也在船上,但在另外一头,上船之后互相都没说过话。
这时对面有个鼾声如打雷一般响起,汪大善半仰起头,看到了躺在对面的二蝗虫,打鼾的那人与他间隔了一人,看起来是个颇为壮实的行商,还带着一把剑,独自占了两人的位置,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
二长家显然不属于怕他的人,此时被鼾声吵醒,径自起身过去,一脚踢在那人的脚踝处。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