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戛然而止,那行商咋然醒转,立刻坐起身来,左右看了半晌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刚看到面前的人,二蝗虫已经又一脚踢过去。
行商一把抓过剑在手中,船舱中的人纷纷让开,那边说话的几人也立刻停下,汪大善赶紧把脚收起,蜷缩在舱壁边,以防两人打斗起来伤到自己,但远不是以前那样惶恐。
他偏头看了一眼,旁边那女人则安静的躺着,好像完全睡熟了。
行商声色俱厉的道,“你这厮待怎地!”
二蝗虫偏头看着他,“不许打鼾!”
“睡觉哪有不打鼾的。”
“那就不许睡觉。”
行商满脸怒色,眼睛与二蝗虫对视着,汪大善偷眼看着,他从来不敢和二蝗虫对视,偶尔看到一眼,便通体发寒。
过了片刻,那行商果然败退下来,他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罢他便退了开去,靠到了舱壁上,周围人都松一口气,二蝗虫又瞪了他片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这次他两侧的人都尽量离他远点。
船舱中又平静下来,过了片刻后,汪大善看到小娃子起身往甲板去了。
汪大善犹豫片刻,也跟着起身出舱,甲板上也有些短途的行客,各种行李摆满一地。
见到小娃子在船头的位置,汪大善小心的穿过甲板到了小娃子身后,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小娃子说道,“我会水的事,不得跟人说。”
“小人明白。”汪大善迟疑了一下又道,“小老爷,这般去了何时能回去,小人家小无人照应着……”
“外边办差的,刘老爷会派人照应,你放心办你的差。”
汪大善迟疑着问道,“小老爷,办好差是不是真的能当管队。”
小娃子转头盯了他一眼,汪大善赶紧把脑袋垂下。
“营里好些管队都当过厮养,自然是能当的,总得先把差办好,才轮得到你。”
“那岳女人不与我说话,小人就怕装得不像。”
小娃子等了片刻道,“这女人说什么,你就照她说的办,不要违逆她,寻常的掌盘子也不敢招惹她。”
汪大善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在说些什么,正在此时,江上传来一声叫喊。
“安庆水营巡江缉盗,靠过来。”
甲板上的人纷纷起身张望,汪大善转头看去,只见一艘小些的船正在接近,桅杆上还挂着官旗,旗上的字汪大善不识得,但知道是官兵就是了,他顿时紧张起来。
对面甲板上有五六个身穿白卦的人,手上拿着刀枪,有一人还持着一面藤牌。
汪大善紧张的道,“怎地安庆水营跑到九江来了,是不是知道咱们了。”
“狗屁的知道。”小娃子低声怒道,“武昌也有几艘安庆水营的船,九江怎地就不能有了,咱们这般过来,谁能提前知道,他们就是寻常办差的,记住教你的话。”
汪大善点点头,还抽空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船越靠越近,甲板上的行客听到是官军,立刻一阵惊叫。
小娃子见状,拉着汪大善就往船舱走,路上踩到两个行客的脚,又是一阵吵闹。
刚走到舱门时,那船东匆匆来到船头,口中嘟嘟哝哝的,对安庆水营出现在这里也有些怪异,不过他没有耽搁就朝那边喊道,“各位兵爷,我这船上没有江徒,还要在九江停靠,到了码头慢慢缉盗可好,就不劳烦跳过来了。”
那水营船只听了,甲板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挥手,兵船转向南岸,与客船拉开距离,甲板上逐渐平静下来。
那船东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往舱里面走去,小娃子赶紧拉住他,“这安庆水营上船缉盗,是不是收过江银子?”
那船东没好气的道,“缉什么盗,都在查船上商货。”
他一把打开小娃子的手继续往舱中走去,口中一边骂道,“这他妈到处都是安庆水营,等两日过了安庆老子看你们还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夫===
“这就是府城?”
汪大善探头看着前方繁忙的码头,作为出生在安庆的本地人,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安庆府城。
江面上有三艘安庆水营的哨船,前往江心去检查那些不停靠的船只。从九江到安庆,在望江县江面遇到一次水营,并且跳上了船,果然只是查看下舱货物,对船上的行客只是扫了一眼,到了府城江面时又有巡查,还是说清江缉盗,因为客船要停靠盛唐渡,所以并未上船。
码头上停靠着很多漕船,不时有船靠岸和离开,到处忙碌的挑夫,挑着粮袋和各种竹木,到处都是一片喧哗。
他们坐的船不上下货物,船东找了一处下客的地段停靠,汪大善到了甲板,看到台阶处有水营兵和牙行在台阶上设卡,小娃子低声对汪大善道,“不要慌,按于老爷教的说。”
汪大善点点头,心头虽仍有些紧张,但完全不是以前那般抖得说不出话,当下跟在前面的人后面下船。
几个拿着棍棒的人在旁边吆喝,汪大善在九江码头见过,这些人叫作漕帮。
出乎汪大善意料的是,那些人根本没有查问,几个投军的人自己跑去那卡子边问道,“小人几个从武昌来,到安庆投军的,求老爷指点一下,那安庆营还在招募没?”
一个牙行指指西边道,“投军的往西走,应募的太多,码头上耽误生意,都改到西门去了。”
汪大善几人跟在人群后面,顺利的上到了码头,前面就是安庆的盛唐门,汪大善不识得字,但也知道是府城了。
到处都是人,汪大善不知该往哪里走,赶紧停下脚步。小娃子和二蝗虫站在路边,观察了城门片刻,城头上有官兵,城门口处有皂隶和漕帮在查问进城的人,每人都要检查手掌,此时正在将一个行客的衣服拉开,似乎在查验肩膀。
一个漕帮的人叫道,“发髻解开。”
被查的人十分害怕,手忙脚乱的打开发髻,衙役和漕帮过来抓了头发仔细查看,汪大善心头有些紧张,知道这是在看以往发髻的样式,西人常用的是三椎髻和短发髻,如果是临时改的,头发上的纹路就能看出端倪。
于老爷对此早有预备,从谷城出来时已经让众人改了发髻,并每天在头发上洒水消除纹路,就不知道能否瞒过那人。
查了片刻后似乎没看出端倪,漕帮接着又让那人把裤腿卷高,要查验他的大腿。
小娃子和二蝗虫对视了一眼,这种查验方式主要看是否经常骑马,流寇中的老贼大多不再参与体力劳动,握持和马缰的时间却很多,大多是手掌有厚茧,肩膀却没有近期的磨痕和伤疤,大腿又有骑马痕迹的话,是流寇的嫌疑就很大,在这江边跑都没法跑。
两人都当过多次谍探,见过很多城池,这种方式虽然简单,但很难应付,第一步就是口音,外地口音就会开始查问,他们两人都是北方口音,必定是查问的重点对象,无论编造从事哪种营生,都不容易符合几个身体特征。
二蝗虫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于老爷使个眼色,带头往西走去,知道于老爷也知道不容易进城,只能慢慢想办法,几人立刻远远跟在后面,一起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汪大善不时回头去看,那个名义上的媳妇仍带着斗笠,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码头上不时有水营士兵路过,穿的是白褂,队列整齐的喊着号子,周围行人司空见惯,只是让开道路。
顺着江边往西走,这一段街道不在城内,但沿途都十分热闹,只是地势窘迫,汪大善抬头看城墙上,也没有士兵守卫,只有在转角挂三角旗的地方有几人。
汪大善没见过平日的府城,不知以前是否就是这样,但感觉是没有任何防备的意思。
终于过了城墙西南角,前面顿时开阔起来,转入北面的街道后,道路两边的食铺和客栈都多起来。
于老爷仍在前面行走,似乎没打算马上住店,估计是要看看周遭地势,汪大善几人也只能继续远远跟着。
到了西边的城门外时,城墙上的士兵又多起来,街道上走过的士兵变成了短装红衣,由于在沔阳港呆过,现在汪大善也知道那是安庆的陆营,白褂的才是水营,按于老爷说的安庆应该很空虚,但汪大善感觉到处都是兵,而且还在继续招募,不知安庆到底有多少营伍。
在门前时一队陆营刚好从城内开出,往西北方去了,行人都让到路边,街边的店铺各自经营,等士兵经过后街道又恢复正常。
“这些店家怎生不怕兵。”
汪大善听到二蝗虫在与小娃子说话,小娃子转头过去回话,说得很小声,汪大善听不清楚,身后的女人也不理会他,只得站在街旁四处张望,只见对街有一处大门前也有红衣的陆营兵,门两边各有一人,门前则排出了一长列的人,都还背着包袱,看起来是从外地来的。
此时小娃子说完话,汪大善讨好的对他低声道,“小老爷,那边有个衙门,怕不是招募兵马的。”
小娃子还未说话,只见于老爷走到旁边道,“是招募大夫的,牌匾写的是军医馆,这附近颇多营伍,此地不可久留,往北走。”
他说罢便继续往北走,汪大善转头看了那牌匾,口中喃喃道,“营伍招大夫治病么。”
……
“受刀枪之创血流不止,当如何医治。”
“采不满月小儿毛发一百根烧尽为灰,再取三岁小儿指甲三片,用石捣碎与灰和匀……”
“停下。”
军医馆后堂中跪着一名应募的大夫,吴达财高坐上位,他让那大夫停下后,转过头去低声问自己的副手,“上次那人是不是也这般说的?”
“相差仿佛,被庞大人骂了一通,说是故弄玄虚。”
吴达财嗯了一声,坐正之后道,“赶出去,下一个。”
“小人还有其他药方,大人你要听哪一个,还可用方柳絮敷上,大人你听我说……”
那大夫被卫兵架了出去,一路不停叫喊,吴达财脸色不快,这个军医馆他是打算办好的,也想给庞大人省钱,但预算报到庞大人那里,最后得了一个“要正经办好”的批语,还说他规模办小了,但南方太平多年,兵家伤科的大夫十分难找,此前庞大人自己也面试过,没找到几个合适的,这次吴达财受了批评,只得亲自赶到军医馆,希望能招募到更多大夫,这样才能扩大规模。
又一个大夫走了进来,吴达财稳定一下情绪,这次他换了一个问题,“大战之后有人常于营中惊叫,惊扰营盘,该当给这等兵将如何用药?”
“取捆猪绳一根烧成灰,取一合无根之水同煮服用,三剂必见效,另还可……”
“金疮出血如何医治?”
那大夫胸有成竹的道,“以蜘蛛幕贴之,血即止。”
“赶出去,下一个。”
又一名大夫走进来,还打着自己问药的幌子,吴达财上下打量一下后问道,“金疮流血不止如何医治。”
大夫从容的将幌子换了一个手,捻着胡须道,“金疮止血之法,乃小人不传之秘,但既是大人下问,小人决定将此方献上。”
吴达财略微坐直,“先生请讲。”
“金疮血出不止,饮人尿五升立止。”
“滚你老娘的!”吴达财猛然暴怒,抓起桌案上的茶碗砸过去,那大夫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外。
“大人息怒,息怒。”
“五升都他妈涨死了,那血当然立止,前面那些人是怎么问话的。”
吴达财余怒未消,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脸涨得通红,若不是腿脚不便,非要把方才那大夫痛打一顿。
随来的书办赶紧重新端来茶,“大人要不先歇息片刻,也不急于一时。”
吴达财把衣领拉开一点,喘了几口气后道,“庞大人都说要正经办了,怎地还不急,接着叫进来,本官还不信就没一个可用的大夫。”
书办朝卫兵挥挥手,示意让下一个进来,门叶吱呀一声响,一只穿着秀气弓鞋的脚踏入门内,吴达财愣了一下,目光接着向上,看到了一幅灰色的布裙,竟是一名二十上下的女子。
女子衣着朴素,头上简单的编了个发髻,倒像个道士,满脸都是风尘之色,但仍依稀能看出眉清目秀,此时面对堂中数人,仍是神色自若。
吴达财咳嗽一声,借着这个声响略微坐直身体,他放缓了语调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可是应募兵家伤科的,不要弄错了?”
女子平静的做个万福道,“民女沈芈悦见过大人,正是应募兵家伤科,没有弄错。”
“这,那本官来问你,金疮血流不止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微微抬起头看着吴达财,“回大人话,金疮乃金器所伤称呼,以刀枪为多,刀砍枪刺伤于人身不同之处,治疗之法各不相同,亦非止血即可,敢问大人要问的是何处金疮?”
吴达财想想道,“刀割喉咙可能救?”
“喉咙有二管,气管在外,食管在内,割喉者右手持刀易治,左手持刀难治,食管断不治,气管断先用麻药、生半夏研细末掺上,次用章鸟毛尾下绒毛,佐以人参封药敷之,再用白桑皮线缝其皮,皮上先擦麻药,然后用线缝,再用血竭膏敷于外……”
那书办凑到吴达财耳边低声道,“麻药,庞大人提过麻药。”
吴达财身体靠前,两手撑在桌案上,“沈大夫方才所提的药和膏,还有线啥的,你可是都会制?”
“膏、药、线民女都会制,只是那章鸟毛不易得,急用之时茅针花替代亦可。”
“嗯,甚好,方才沈大夫说了刀伤喉咙,若是枪刺于胸腹之处,又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仍是用平静的语调道,“枪刺之伤甚于刀砍,医家常言,伤在手脚可治,伤在躯干不治,实为谬误,若枪刺先看其伤是否致命处,便是致命处若伤不深亦无妨,若伤于腹,必探其深浅,恐深而伤在内脏者难治,即便止血亦无用,伤口直者,先取止血定痛散敷之,伤口深者,将绵探之,干掺其口,待血水流定,再将生肌散敷固,内服护风托里散而愈。若腹破肠露,小肠未伤仍可治,首要仍将肠收入,先用麻油搽肠,待肠润后以冷水喷人面,人惊而肠自入,入后即捻定肠门,仍用上法缝合。”
“那若是小肠伤了,又当如何?”
“小肠伤则不可治。”女子停顿一下,“治了反增伤者痛罢了,且是大痛大苦,大人是带兵的人,该知如何最好。”
答完之后,沈芈悦从容的站在堂中,没有任何不适,吴达财一时想不起问什么,愣了片刻之后道,“那若是腿骨断了的,当时便肿了,该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眼神在桌案边的拐杖上了扫过,吴达财下意识的收了收脚,女子随即头微微垂下道,“凡人手足伤,骨出皆有两胫,一胫断可治,若肿硬难辨肉内骨碎不碎,当用手捏肿骨处,内有声,用麻药先服,割开血来,用止血草药,又用麻药麻肉,取出碎骨用别骨接好……”
沈芈悦虽然说了良久,但声音仍平静而温和,虽然衣着俭朴,但站在堂中娓娓而谈,却另有一种神采,吴达财两手撑在桌案上,直到女子说完都未动弹。
书办又在耳边道,“大人,这女子提到多次麻药,庞大人的意思,凡是提到麻药的,一定要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