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69节

“可光咱们追上去,万万灭不了贼,倒怕群贼反噬。”“卢总理应当是不远,先前发给史道台的文书,是要江北各守汛地,这次给张都爷的命令是什么,咱们不知道,便按张都爷所述,是要江北可用官兵尾随流贼,以阻敌复南

,便知道卢象升应该在某处等待。”

“卢总理就不怕流寇真的过江了?”

“江南不是他的防区,他需要发一道公文,让沿江各地切实清江便可。”

此时船队调头完毕,往江南方向扬帆而去。

庞雨收起笑容把手放下接着道,“领兵打仗的人,总是要赌一下的,他一是在等情报,确定流寇位置,二来是要等最合适的地方,最好流寇能再往东走。”

“往东岂非便到了六合、扬州。”庞雨往东看去,一片烟波浩渺,这片烟波之外两百里就是扬州,“保江浦保六合,此乃地方之责,卢总理之责是要灭寇。眼下流寇走的地方并不太妙,南有大江东有运河,扬州便是两河交汇之地,东南两方江河阻隔,地形河塘密布,几无回旋余地,那里才是流寇的死地,扬州繁华膏腴之地,就像吊在陷阱上的肉,卢象升在等流寇继续往东

。若果真是如此,他的位置应当在滁州、定远一带,流寇的西北方,如此无论流寇往西还是往北逃,他都能拦截。”

“那卢总理此时应当尚未知道流寇是往滁州去了,为何叫江北官兵尾随。”“让江北官兵尾随,多少能拖慢流寇的速度,如此无论流寇往何处去他都能堵截,以求围歼高疤子。张都爷首要是保江北的江浦、六合,眼下辖地无虞,又看到咱们打了胜

仗,心里的期望就大了,大约也想着在灭寇大功里面能分一杯羹。”

此时其他人陆续往码头回去,庞雨也抬步往台阶上走去,侯先生连忙跟在身后。

“何仙崖所说,朝中有人准备向复社下手,张都爷此时求功心切,是否与此有关?”庞雨停下看着侯先生,思考了片刻之后低声道,“我倒没想到这点,张都爷是东林,跟复社还是有些不同的,但复社中很多人的父辈是东林,确实很容易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

他说罢闭眼想了想,摆摆手道,“此事咱们只知一鳞半爪,猜不出来实情,先紧着眼前的事情,准备往滁州行军,回去召集各部把总来中军议事。”

侯先生忍不住心中的担忧,“要是确知卢总理在何处便好了。”庞雨摇摇头,“方才所说不过是我猜的,流寇虚晃一枪去开封,卢大人必救之地,耽搁十天怎么也掉头回来了,流寇拖家带口也快不了多少,庐州、含山、和州各耽搁几天,按理说卢大人该离得不远,但愿如此……”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为之===

“谨题为剿荡须审大局,兵饷须握全筹,督理须尽专力,谨再陈三大切要事宜,特请明旨敕部确覆施行,以早襄讨贼至计事……”

淮西定远县东南,黑沉沉的旷野上,却有一些明亮的巨大灯笼,在寒夜里随风摆动,那些灯笼周围,隐约可见密集的营帐。最大那盏灯笼的高竿旁,是一座帅帐,门帘没有放下,一名脸颊清瘦的中年人伫立在门前,他身材高大,虽然时值隆冬,却身穿文士服头戴方帽,穿戴单薄略显文弱,与

此时荒郊旷野中的兵营似不相合,但其身处万军之中却又神态从容,眼睛微微眯着,正在听身后属下的低声诵读。

中年人开口道,“此处加几句对此题本略作解释,向自上任以来,似此剿寇要策已上五本,本官这五省总理,毕竟是皇上命来任事的,不是议事的。”

身后的属下应了,就在书案上修改,帐口的中年人缓缓转身回帐,门前的卫兵立刻将门帘放下,挡住了侵人的寒意。

“让它开着。”卫兵赶紧又把门帘拉开,中年人并未坐下,站在一张小几前,上面的刀架上搁着一把双手刀,刀身比常用腰刀宽阔,重量应是腰刀两倍以上。他却单手轻松的提起,但并

未将刀身抽出。他正是新任的五省总理卢象升,之前两个月还兼任着湖广巡抚,官职全称“钦命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川湖等处军务巡抚湖广等处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官职名称就有三十

二个字,足足是庞雨那个安庆守备的八倍,足以体现地位上的巨大差距。

那属下抬头看着“总理有豫中两捷,想来皇上是能看进去的。”

“豫中虽有两捷,但之后贼入南直,含山、和州、全椒先后被破,不是论前功的时候,须得破了南直此一大股才行。”卢象升轻轻放下刀,“你自读你的。”“……贼横逞八年,狂奔七省,拥众四五十万,分股百十余营,其势成矣。其危害实前代所未闻,而视卜插为更甚也。臣与督臣,有战而无守。而各省抚臣仍宜且战且守,

主客马步奇正之兵,缺一不可……”

卢象升站在帐中,听到此处打断道,“有战而无守之后,加一句有剿而无堵,且战且守之后,加一句且剿且堵。”属下思索片刻后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战守与剿堵确实不同。地方抚臣想的是府县城池得保,鲜有却贼于外,且战且守只剩且守,城外之地任贼驰骋逞凶,群寇横行无

忌,贼氛愈发披猖,须得地方抚臣切实用心出力,否则总理和督臣仍是有剿而无堵,破贼易而灭贼难也。”卢象升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沉思了片刻后淡淡道,“之前五份剿寇要策题本,皇上已有明旨,下部覆议发各省直抚臣,近来已略见成效,但此次贼入南直,凤督、应天巡抚

皆只见守未见战,甚有不战而溃之城,更遑论剿了,仍是需要着力督促。”“南直向无重兵,便如他处一般,见贼势大方始设兵,凤督一心只想着防卫中都,有杨一鹏那前车之鉴,他手中兵马不会往外边派,倒是应天那边,去岁曾在桐城北峡关破

蝎子块,斩首有数百之多,领兵的是整饬兵备道史可法。”

“若他能堵住安庆,亦可算一大功。倒盼着江浦、扬州能有如此兵马,此次方可灭此一大股。元儒你继续念。”那属下应了一声,他是卢象升的中军游击周元儒,以前原本也是游击,管湖广操捕都司签书,此人能文能武,卢象升任湖广巡抚的时候,对周元儒的才能十分欣赏,升任

五省总理之后专门向皇帝求旨,将此人调任中军,但算是卢象升最为重用的心腹。虽然职位仍是湖广都司实缺游击,但有了卢象升的赏识,日后必定是有锦绣前程的。

周元儒埋头记录好方才卢象升的意见,这文稿是书办已经润色过的版本,由于是发给皇帝的,所以必须由卢象升亲自多次校阅后,才能发往京师。“……督臣理臣而既谓之总,取其责任与事权相配也。剿兵不得分派,明旨业已屡颁。各省直抚臣俱有封疆重任,一处有贼、一处求援、一处需兵、一处求调,不应便成吴

越,分应何以支撑,夫粉饰太平,尚可调停迁就,用兵剿贼,岂容委屈游移。”

周元儒念到此处抬头道,“下官仍将督臣一并写入,以总理总督之名上策,以免那些抚臣尽以大人为敌。”卢象升点点头,此时天下间官员里,与他最为相似的,只有身在陕西的总督洪承畴,两人一剿关内一剿关外,此类争取政策题本,尽量拉上洪承畴的名字,显得他非是出

于私心,同时也稍减那些地方官的敌意。

他站起走到桌边,伸手拿了题本稿本沉吟片刻后道,“此项如此写便可,三项之中,兵饷需全筹之事,多用些笔墨。”周元儒低声说道,“小人理会得,中军近日已腾挪艰难,若照前议,马兵每名日支行盐粮草一钱二分,步兵日支六分,年来贼乱兵荒,湖广河南粮价腾贵,粮一石值银二两

六七钱,小米二两一二钱,料豆一两七八钱,户部定价仍是原额,只足三分一而已,此中种种,确实须得皇上切察才好。”“兵部部议五省共设兵十万,每省实在不过一万七八,但每月耗银已达二十六万两,年费三百万有余,却未必都用在实处。” 卢象升将稿本放回周元儒面前,语气平静的道,“从来处常用文处变用武,用兵剿贼,是剿今日之贼,贼多而后增兵,兵集方议饷,饷未至而兵久集,着着已落后局,时时寓有危形,一旦缺饷,兵顿为贼。当此非常

之时,须得中外不可惜费,有司勿惮苦难,方可有灭寇之一丝指望。”“那此处小人添加些文墨,说起这饷银,每次请饷而未必得,得亦不能敷,反倒是有司得了名头,借机重派横征敲骨吸髓,其势犹如抱薪扑火,灭贼一而从贼百,灭贼百而

从贼千,民不尽则贼不尽,为之奈何。”

卢象升轻声道,“这大帐之外,不可对他人言此等言语。”

周元儒停顿一下道,“下官说这些话,心中有些惶恐,但世事难为却是实情。”

此时外边有脚步声匆匆到达账外,两人都停止说话,一个黑影停在门前,借着帐内火光看到卢象升之后,立刻跪下道,“报总理大人知道,夜不收在官道上拦住滁州前往凤阳的塘马两人,报流寇自江浦大至滁州,人不下十万

,内有八贼、扫地王、蝎子块、闯塌天、满天飞等部。”

卢象升沉稳的站在帐中,向那哨兵问道,“可核实过塘马?”

“小人已分别查验两人口音、兵牌、塘报文号,又问其巡抚衙门交接文书手尾,无一错漏。”

卢象升听罢看向周元儒,周元儒站起对道,“流贼调头向北,高疤子应是不会去扬州了。”

“天明造饭,全军前往滁州,让祖将军兵马先行,倾力追剿,不得分一兵一卒往他处地方。”卢象升转向那哨兵,“将两名塘马带来大帐,本官一会要亲自问话。”

周元儒见状道,“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大人还是先歇息片刻。”

卢象升摇摇头,“先将此文验毕,再询问那两名塘马,之后与本官点验各部粮草,定下明日行军先后、扎营住处各项。”

“贼势起而八年,灭贼非一日可就,大人乃国之干城,还请勿要操劳过度。”卢象升摆摆手,径自取了刀架上的刀,抱在胸前缓缓走到帐门前,头顶上的灯笼光只能模糊的照出附近的景色,远处墨色的天际线上,帐篷的顶部勾勒出起伏的曲线,各

个明营上方的灯笼散发出不同的颜色,在暗夜中显得有些虚幻。

“你继续读吧。”周元儒低头看着文稿,过了片刻后低声道,“今日封疆之吏,万苦万难,冷雨凄风之下,红尘赤日之中,铁马金戈,时时寄性命于锋镝,岂特鲜居官之荣,抑且无有生之…

…(注1)

在周元儒的低声诵读声里,五省总理卢象升站在帐门前,两手感受着刀鞘传来的寒意,口中轻声道,“世事难为,总须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

……注1:卢象升《荡寇三大机宜疏》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东葛驿===

南京下新河渡口,南京口音的叫骂此起彼伏,那是押送的流寇俘虏启程了,由陆战兵一个小队和一百名水兵负责押送。

由于南京不准许他们进城,队伍将从石城门往北,走陆路前往句容,尽量让更多人看到那面赶制的安庆守备宣传旗。

这次押送是张国维特别准许的,一般抓获的俘虏都是由地方衙门接受,这次张国维也希望向南京展示一下。

作为应天巡抚来说,南京实际不归属他管辖,里面的两个知县都是南吏部直接任命,卫所则归南兵部管辖。

城里各种官员甚多,很多都比张国维级别高。

此次流寇围攻江浦,南京大乱的时候,城里有不少官员埋怨应天巡抚,而张国维还不敢对他们怎样,现在解围之后,也需要向南京表明姿态,就是应天巡抚能打仗。

南京附近有大量江北逃来的难民,和州被屠城之后,江面上有大量尸体漂流而下,大家对流寇又怕又恨,此次有俘虏摆在面前,顿时群情激昂。

渡口西侧一个二进门市里面,吴达财正仰躺在一张大床上,鞋子也没脱,那柔软的白色被面上弄出了一团团污迹。

外边虽然喧闹阵阵,但吴达财不想去看,只顾瞪眼看着上面的床框。

立柱的木材上分布着一些象鬼面的纹理,这是比较贵重的花狸木,这家铺子的原主人必定是个有钱人。

下新河渡口对着浦子口,长江上的人货聚集,在南京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修二进的院子带商铺,已经算是很有实力了。

屋中有呼呼的声音,吴达财转头看去,屋中一个士兵正在卷地上的绒毛线毯子,那毯子上还有孔雀模样的绣花。

流寇围攻江浦的时候,下新河码头的有钱人都跑了,地方上失去秩序,营兵、卫所兵、附近百姓和难民各干各的,渡口附近铺子基本都被砸开,方便携带的贵重物品都没了。

这种绒毛毯比较贵重,但是不好搬运,也不好脱手,才能留到现在。

吴达财骂道,“你搬那作甚,卖又卖不掉?

码头上起码有五个镇抚兵,你只要一搬出去,今天就能打你个半死。”

“我跟那些征召的船工说好了,帮我带回安庆去自个用。”

那手下低声道,“镇抚兵自己也在翻东西,带队那个镇抚队长拿了一面大铜镜,也是叫船工搬的。

旗总我跟你说,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铜镜,打磨得那个光。”

“说你呢,你说人家镇抚队长干啥。”

吴达财坐起来指着那手下,“老子告诉你,嘴巴管严实点。”

“哪能乱说呢,我这不是跟旗总你才说实话。

搬的时候我叫那几个船工来搬,到安庆才给我,他们又不归镇抚兵管,一准牵连不到咱们。”

“搬的时候别让老子看见。”

吴达财骂完又躺回枕头上,这屋里他最喜欢的是这张床,想起这两个月的经历,吴达财自己感觉很满意。

告发那歪脸之后,他调到第二司,上次操场打架,跟第一司算是结了大仇,从姚动山到士兵都恨他入骨,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铁匠旗总和王增禄都认为他没给第二司丢脸,其他人的关系也亲近了一些,以前他状告同僚的事,反而没人记得了,连吴达财也没想到,这么快在第二司站住了脚。

然后好运似乎就开始关照它,铁匠旗总被调去担任陆战兵的百总,靠着和王增禄的夜塾同学关系,得到了他的举荐,让他接任旗总职务。

在中军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还是蒋国用作怪,理由还是当初焦国柞的牵连,最后是庞雨定下由他担任旗总,原因是吴达财在整个第二司的队长中,是识字最多的一个,达到了七十三个字,吴达财再一次站对了风口。

猛虎桥的战斗中,吴达财被王增禄点名作为前锋,当时看虽然有点像送死,心里多少有些怨言,但躺在此刻的床上再想来,那就是王增禄的器重。

手下卷好了地毯,到外边提回来一个铜壶,倒满一碗水端到床边,对吴达财讨好的道,“小人懂事着呢,这次庞大人那个旗队都没派,就选了旗总你回安庆,这么好的差事你说,那分明是看重旗总,咱怎能给你拖后腿。”

“庞大人指定咱们旗队,可不是器重我。”

吴达财晃着脚,“大人向王把总说的原话,咱们旗队剩下的都是老兵,再损耗了对士气并无益处,编制不齐也难以作战,用来对付沿途毛贼最为合适,回去略加补充整编,便可改出五六个可用的旗队,如此才能越打越强。”

吴达财说完瞪着手下,“路上可把马看严了,这可都是战马,庞大人说了,拿钱也没处买的东西,丢了一匹老子打死你。

还有,这次带队的是杨把总,他虽然是骑兵,但也是把总,人家吩咐什么话就跑快些。”

手下用扇子扇着那水碗,好让水温降下来,一边殷勤的道,“都听旗总的,反正咱是认定了,庞大人、王把总都看得起旗总,这次咱们守备营又往滁州去了,若是打死个百总啥的,旗总你升百总的机会最大。”

“说他妈啥呢。”

吴达财一骨碌坐起来,朝着那手下一脚,“滚外边去,等那些民夫汇集好了再来找老子。”

“旗总你记着水,一会就凉了。”

手下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就出了门去。

吴达财躺回床上,那花狸木的纹理看着就是那么顺眼,他以前连看也没看过这种木材,但听军中一起当挑夫的士兵说过,这张床就要值他们一年的军饷,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也是买不起的。

“百总,打死个百总。”

吴达财咬咬牙,“但庞大人可不能出事。”

滁州东葛驿南方,庞雨刚刚放下远镜。

在他的身边,安庆守备营的队列仍在前进,最前方是一队铁甲步兵,他们前方一里外的丘陵上有数十名流寇马兵的身影,庞雨感觉又变成了舒城山口的形势。

因为在猛虎桥的孤注一掷,庞雨的骑兵只剩下四十人还能作战,其中还有近二十人不善搏杀,只能用于查探道路水源等,从越过江浦北方的山区进入滁州之后,守备营的侦察线就被流寇压制在两三里之内。

“你姥姥的,早知道就不去抢猛虎桥。”

庞雨朝地上啐了一口,猛虎桥的胜利带来了很多好处,以庞雨当时的目标来看,浦子口距离江浦只有十五里,步兵也能对流寇形成威胁,作战时还有南面江岸可以作为依托,流寇骑兵受到很大限制。

其后的发展也说明,猛虎桥大捷对流寇确实形成强大威慑,逼迫他们撤围退走,庞雨顺利达成此次军事行动的目标,还能在南京大肆炒作捞取其他利益,骑兵的损失完全可以接受。

但现在张国维突然改变作战目标,守备营需要深入内陆,缺少哨骑就显得极度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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