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01节

以往方孔炤给庞雨的印象,都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这次能让他难堪,让庞雨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是方某失礼了,请庞小友稍待。”方孔炤招呼家仆,给庞雨补上一杯茶。

庞雨端起喝了一口之后道,“今日在下是来拜会方公子,未想却打扰了方先生,若是方公子不在,小人以后再来。”

方孔炤此时落了气势,轻轻咳嗽一声道,“犬子在后舍书房,庞小友去吧。”

庞雨坐在这偏厅中也有些不自在,连忙起身对方孔炤躬身行礼,转过来又对方仲嘉拱拱手,方仲嘉仍是把脑袋偏开,没有搭理庞雨。

待庞雨出了偏厅,方仲嘉才道,“大哥你真信这狗役能杀两千流寇?”方孔炤缓缓站起,“阮大铖来南京才十日,四处宣扬运筹桐城大捷,并声言复起在即,南京颇有些人信他,集之这人我知道,有没有他功劳不知,但这大捷当是不假。那你

说,你是信阮大铖能夜袭流寇,还是信这小班头?”

方仲嘉皱眉片刻道,“信小班头,这狗役贪财好色人品低下,但狗胆包天也是真的,要说桐城有人敢出城去夜袭,第一数这庞狗役,阮大铖没这胆子。”方孔炤微笑一下道,“光是狗胆包天也无甚了得,他竟然还知道沿江各把总江段,分明是花了心思的,绝非只是为了和你斗嘴。看起来我们还是小看了他,此人与方家敌友

不明,还得小心在意,看要不要留个日后相处的余地。”

“就这狗役,咱们方家还需给他甚余地,要不是当日逼我发了毒誓,今日便要他把性命留在南京。”

方孔炤走了两步停下,“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他此次来南京,绝非只为探望密之,必有其他目的,而且必与大江有些关联。”

“那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当日他坏我好事,虽不能向他寻仇,坏他好事总是可以的,这次也要让他铩羽而归。”

方孔炤摇头道,“这么大个南京如何打探,一会问密之便可一窥究竟。”

……

一名家仆领着庞雨转入后院,这里也不是他们居住之处,没有女眷在此,园中有一方小池,几棵花树,规模比起方家在凤仪里的老宅就简朴多了。

那家仆先去报了,方以智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前,他哈哈大笑,隔远就对着庞雨一拱手道,“好个大破流寇的桐城班头。”

庞雨也拱手道,“不敢当,若是方公子在攻城,斩的流寇必定更多。”

方以智又大笑一声,把庞雨请进了书房之中。

书房里的陈设与桐城相差不多,连那个屏风也搬来了,方家估计都不止包一艘船。

庞雨坐下后不及细看,在脑中想着怎么让方以智带他去拜访何如宠。还不等他开口,方以智便兴奋的道,“庞班头在南都士绅中已是小有名气,前几日国门广业社办了一次社集,便有人谈及此次桐城大捷,提到了带衙兵夜袭之人,便是桐城

庞班头,在下身为桐城子弟,听闻之时颇以为傲。”

“我在南都还有名气了?”庞雨惊讶的问道。“流寇进犯江北,比之桐城民乱时更是震动,当日焚毁凤阳的消息传来,滁州、扬州等地逃难之人纷纷过江,南京一日数惊,不知流寇会否过江,人人都在关心流寇动向,

但凡有流寇的消息,都传得甚快,庞班头自然便有了名气。咱们复社之中,颇多士子想见一见独平民乱又大破流寇的大班头。”

庞雨也不谦虚,笑眯眯的道,“杀贼保民,正是公门的本分,都是各位抬举。”方以智观察庞雨一下之后又道,“阮先生到了南京,便四处说是他运筹之功,方有桐城大捷,更传言他亲身带兵夜袭扫地王,不久将因功复起。消息几日便传遍南都官场,

颇有趋炎附势之徒信之。有些社友不信,说要去安庆核实,更有人要去苏州巡抚衙门查问。庞班头是亲历者,不知阮先生所言是否属实。”庞雨有点头痛,走到哪里都绕不开阮大铖这个话题,听起来阮大铖来南京后更高调了,似乎确实是个麻烦,隐隐有成为一种风险的趋势,按道理他是应该避开的。但偏生

现在能帮到庞雨的,还只有阮大铖。

当下把敷衍方孔炤的话又说了一遍,方以智听了知道庞雨不愿多说,“本月我们国门广业社在桃叶渡有一次社集,在下邀请庞班头参与,不知庞班头能在南京留得几日?”庞雨听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国门广业社,估计又是泽社一样的性质,参与一下无妨,但这时间恐怕不合适,当下为难的道,“在下马上还去苏州办事,恐怕在南京待

不了几日,但回程时还要途径南京,若是恰逢其会,在下一定去。”

“庞班头可是去应天巡抚衙门办事?”

这话已经送到嘴边,要说见何如宠的事情,便该此时说最好,庞雨犹豫了片刻,想起方才在偏厅的气氛,突然决定不说了。

“还是流寇的事,巡抚那边有些流寇的事情要问,堂尊说在下说得明白些,只能让我去苏州。”

方以智没有丝毫怀疑,“庞班头回程一定来南京盘亘几日,专门为庞班头办一次社集也无妨,我那些社弟颇多论兵之人,当可与庞班头切磋。”他说完翻开桌上一本卷册,脸上露出些兴奋之色,“那社集之事先说到此处,愚记得庞班头的杂学颇为了得,在下近日有些所得,这里记录了一些疑惑,平日无人商讨,一

直憋在心中,今日正好与庞班头探讨。”

“方公子请说。”“泰西国近以望远镜测太白星(金星),则有时晦,有时光满,有时为上下。太白星附日而行,愚以为,太白星当是附日为轮,在日上时光满,在日下则晦。此其一。”(

注1)

庞雨听得有些发晕,不知道太白星是哪一颗,不过听着似乎是某个行星绕日公转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可以给个明确的答案。

“方公子所说确实,公子只听闻言语便能推断此星绕日而行,实乃天文奇才。”

方以智本待继续说下一个,听完抬头道,“在下正在试制远镜。”

庞雨惊讶的道,“你懂如何做?”

“汤若望和李祖白合著了一本《远镜说》,在下恰巧便有一本,正按图试制,只是暂还未成功。”

方以智站起身来,带着庞雨绕过屏风,在书房的窗前的木架上,架着一台圆筒斜指天空。

……注1:见方以智《物理小识》—远近分轮细辩,提出金星和水星是绕日公转。崇祯七年,明朝制成第一部天文望远镜,名为筩。

===第一百五十章 通几===

“方公子自己真能做出来?”

庞雨惊讶的看着方以智。

方以智犹豫了一下才道,“恐怕不行,虽知远镜之内构造,镜片打磨颇为艰难,在下是不会的,南京有些做叆叇的工匠,但于这远镜大多力有不逮,还需细细寻访。”

“叆叇?”

方以智笑笑道,“安庆一带用的人少,此物用水晶或玻璃打磨,木作框架,以之掩目,可助目力有损之人视物。”

“那便是眼镜了。”

庞雨恍然道,“原来此时便有了。”

“庞班头若是得空,在城中各处大些的店铺中看看,便知多有掌柜账房在用。”

庞雨点点头道,他此时感觉方以智才更像一个穿越的人,自己却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那个木筒,庞雨突然道,“若是方公子能寻到制作远镜镜片的工匠,还请留下工匠地址,在下也想找他们订做一些远镜。

此物不光可用于天,还可用于战场,特别是哨探所用。”

方以智动容道,“庞班头果然有边才,此物乃徐光启大人所言军国之器,往年皆从澳门购入,却少用于哨探,而用于红夷炮之观瞄,非可靠之人不得学用。”

庞雨笑道,“那在下勉强算是可靠之人,此等利器不但要会用,还要会做方可。”

方以智走回书桌,“那在下留意着,这里还有些疑惑之处。

庞班头看这处是否了解,据利玛窦测算,地周长九万里,日之全径为地球之一百六十五倍又八分之三,如此算来日口径当四百七十三万五千七百五十二里九分里之五,地距日一千六百万里,直径足有距离三之一弱。

在下以西法推算,每半度为日之全径,然则日全径仅十三万余里耳,何得一百六十余倍于地?”

方以智说完就期待的看着庞雨,庞雨刚好记得太阳直径,地球离太阳多远则确实不知道,他来明代之后由于没有标准尺寸,弄不清楚明代的一里和后世是否一样,不知如何折算,但走了几次长途,感觉相差不会很大。

皱眉想想后道,“方公子怀疑得对,地球周长应是八万里,与九万里相差不远,但日之直径绝无四百七十三万里,应只有二百八十万里上下,大约是地球百倍而已,确实不到一百六十倍,至于地日之距离,在下不记得了。”

方以智一愣,他没想到庞雨给了这么明确的一个答案,“这也是庞班头所遇的世外高人教授的?”

庞雨只能点点头,方以智连忙又问道,“他可曾教授如何计算得出?”

“那倒没有。”

庞雨有些心虚,他虽不怕计算,但对天观测的方法和计算方式一窍不通,真要是问起来,还不知如何回答。

方以智自言自语道,“那这九天的周径恐怕还要重新算过。”

庞雨怕他继续问,便主动问道,“方公子花费如此多精力用于天和西学,可会影响科举准备?”

“多少会有耽搁。”

方以智果然放下册子,但神情仍是非常自信,“但世间之理,无出宰理、物理、至理三种,皆我所欲研学,不独重宰理。”

“敢问这三种理有何差别。”

“专言治教为宰理。”

方以智坐起身子认真道,“专言象数、律历、声音、经济、医药、权势、兵法、技艺等等,世间万物皆质之通者,此为物理。

所以为物所以为宰,则至理也,不知庞班头是否能听明白。”

庞雨被哪个通者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大概意思能听懂了,“在下赞同方公子的分类,只是名字有些差别,我一般称宰理为社会学,物理与公子相同,至理为哲学。”

方以智虚心听着,庞雨费了一番功夫,把他理解的分类跟方以智说了。

方以智站起大笑道,“今日与庞班头一番交谈,寥寥数语,无不贴合,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他在屋中兴奋的走了一圈,“在下随家父学易,为学又分质测、通几两种,物理便是质测之学,至理便是通几之学。

在下学西学时便发觉,西学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科举拙于质测,所以两者皆要学。

中国之儒者大多不通质测,唯守宰理,世之儒者多有二病,穷理而不博学,闻道而不为善。

更有甚者拘守苦难以尊礼法,与好做诡异以超礼法者,皆好名之徒,桎梏其至性为之者也。

当知质测则藏通几,通几又护质测之穷,吾辈当学宰理而不拘宰理,学物理而不惟物理。”

庞雨看着房中意气风发的方以智,喃喃自语道,“古代哲学家啊。”

从方家出来时,方以智不但送出宅门外,还一路送出龙蟠里的坊门。

他再三叮嘱庞雨回程时要到南京再聚,庞雨也满口答应。

他与方以智往来几次,但以前都是泛泛之交,互相有点话说,知道不是之乎者也的腐儒人。

庞雨只是用杂学作为结交的工具,心理上认为是教授方以智知识。

但今日与方以智一番深谈,对此人却有了由衷的佩服,方以智不是表面那样一个狂生,而是一个具有很高思想高度的年轻才子。

回想起桐城那一伙泽社的士子,他没有深谈过,但每人各有所长,并非是空口大言之人,也不是只懂科举,几乎都思维活跃,如果他们都跟方以智差不多的层次,那他确实小看了古人。

待方以智返回房内,庞雨才带着三个跟班去寻找那阮家的家仆。

庞雨一路上还想着方以智的话,不由摸着下巴,“这样的明朝,会被辫子兵征服?”

“二哥,方以智何时带你拜访何老先生?”

庞雨转头看看跟随的何仙崖,摇摇头道,“我没跟他说此事。”

何仙崖一愣,庞雨边走边道,“我细细想来,阮先生指的这条路太过复杂,我要先找方以智,然后由方以智带去找何如宠,何如宠推荐给钱谦益,钱谦益再推荐给张国维。”

何仙崖皱眉道,“是否找的人太多。”

“这人事链条太长,阮先生并不知我与方家的纠葛,此时如果让方家知道我要入武职,会否支持还难说,暗中破坏的可能也有,这风险需要规避。

即便是方家支持,一圈下来欠一堆人情,最后能有多大效果难说。”

“那便不去找何相国了?”

“不找了,正主就是张国维,咱们就找这个人。”

何仙崖犹豫一下,追上来低声问道,“那阮先生那边要不要交代一下。”

“就说办得顺利便可。”

庞雨扬扬脑袋,“阮先生这方法还有一个缺点。”

何仙崖虚心的道,“二哥指点。”

“他太看重人情,而没看准关键的利益,张国维的根本利益不在于这些人情,而在于安庆稳固,不影响他的官位。

我只要让他相信我能保住安庆,他便会给我想要的东西。

相比起人情来,我更相信利益。”

何仙崖想想道,“记住了。”

此时那家仆从对街迎过来,他见到四人便道,“庞班头是否还去他处?”

庞雨点头道,“不去,是否要回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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