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伱批准了吗?”多恩问。
佩图拉博盯着多恩看了几秒,点了一下头。
多恩取出数据板和数据笔,操作了一会儿,泰然自若地收好。“好,我也批准了。”
“你不再去问……好吧。”佩图拉博深吸了一口气,短促地叹出,提醒自己这就是罗格·多恩,而他的军团和他本人一样麻烦。
基里曼笑了一声,中途突兀地把笑声转换成轻咳,重新把视线聚焦在他手里的图纸上。
“还有任何别的事吗?”多恩问,那副冷静的表情就像岩石面具一样牢固。
“你有什么事急着去做,就去。”佩图拉博说。
“山阵号的第二轮大型清扫正在进行。”多恩回答,为基里曼额外解释了一句:“第一轮是清理变异绿皮。”
“没别的事?”
“你有任何事需要我完成吗,佩图拉博?”
“咳,”罗伯特·基里曼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在为钢铁勇士的新一轮纪念馆雕像图纸评分。”
“我需要来自非专业人士的主观评价。”佩图拉博说,“坐下来,帮我给这群小子的设计稿打分。”
罗格·多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椅子,似乎在想他本来就坐着。不过他知趣地没有多说:“评分标准是什么?”
“满分五分,具体标准随意。日后这些雕像将面向阿斯塔特乃至凡人展出,因此不能只用刻板的理论去衡量。”
佩图拉博说,愤愤地按压着他的太阳穴,从纸堆里抽了一沓拍在罗格·多恩面前。
“我真不懂为什么他们会设计出这些要么毫无创造力和艺术张力,要么扭曲得千奇百怪的造型!还不如我六、七岁的时候的作品!”
“我认为这件跪立射击的作品非常写实。”罗格·多恩说。
“但这是一件荣誉塑像!这个战士应当表现出他的英勇不屈,而不是写实到首先雕刻出他身上沾了多少连肩甲浮雕都盖住的异形血浆!他还标注了颜色,‘百分之六十橙色’,难道我要让凡人以为我们天天在偏远世界攻击橙子怪吗?”
“哦。”罗格·多恩说,接过佩图拉博递给他的笔,在图纸右上角写了一个“五分”。
佩图拉博瞪着罗格·多恩的打分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
在数据线的操控下,工坊内置的模拟玻璃窗被打开,清凉的人造微风和温顺的阳光一起充盈在房间内,冷却着佩图拉博的神经。
“很好。”佩图拉博嘟囔着,“罗伯特,你那一沓打分完成了吗?”
“即将完成。”罗伯特·基里曼举起图纸,光线照亮了他手中绘制清晰的画面,“不要气恼,兄弟。这张军团之间互相支以援手的塑像就很出色,表现了军团内部的战斗精神和兄弟情义。我会给他一个五分。”
“猜一猜哪个战士是这组雕像的主角?”佩图拉博从图纸透光的背面看出绘制的内容。
“我猜是……”罗伯特反应过来,语调拔高,“地上那个?”
“猜对了,兄弟。”佩图拉博沉闷地说,“看来设计者以为在整个作品里只露出他一只急需援救的手,同时大面积刻画他那英勇无双的小队长,就没人会在意他在那场战斗中冲的太快脱离阵列。”
“偏离主题,我降到一分。”基里曼说。
“感谢你,罗伯特。”佩图拉博看了一眼正在流水线式批阅图纸的罗格·多恩,“他会被要求重新设计。”
“不过,我可以在马库拉格保留这座雕像吗?”马库拉格之主问,“这足以展现钢铁勇士令人敬佩的战斗魅力,与极限战士和钢铁勇士两支军团之间不可磨灭的情谊。”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亲自设计。”
“那再好不过。”罗伯特·基里曼自持地微笑以示谢意。
佩图拉博烦躁地转了转他手里的笔。他桌上就没有图纸获得高于三分的评价。
每次扩建或修建钢铁勇士的纪念馆时,他都要饱尝一次怒火上涌的愤怒滋味,以至于他有时甚至想要悄悄终止这项军团习俗,避免他某日终于忍不住,把那些设计水平比凡人还烂上几个档次的军团战士,连同他们糟糕的书面报告全部砌到奥林匹亚的墙里头。
另外,自从前两日千尘之阳的外派交流学者们终于兴高采烈地一溜烟跑回停靠在奥特拉玛之外的马格努斯旗舰,钢铁勇士的文书水平终于彻底一落千丈,这几乎让佩图拉博怀疑那群天天在铁皮里藏着的崽子是不是故意气他。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新的白纸,以粗糙的手指去触摸纸张表面,感受其光滑的触感中蕴藏着的创造空间。
“我现在给你设计,罗伯特。”佩图拉博说,“你要什么造型?”
罗伯特·基里曼陷入思考,许多画面从他复杂得足以同时处理数百条并行事件的伟大心智中飞速闪过。
从他在伊利瑞姆得知他的兄弟们已经抵达马库拉格,到融洽初遇时那座碧绿的花园迷宫、推进改革期间从灰色沉思者屏幕上滚过的大量莹蓝数据,原体共浴时蒸腾的白雾、及后续的战争中并肩沐浴鲜血的猩红,再到现在阳光正好的工坊中浮动的浅金光影……
他怔了一个短暂的刹那,然后回过神,描述起思绪的浪潮涌过大脑后,最终留在心灵岸滩上的那幅场景。
“我们几个人,再加上康诺·基里曼,塔拉莎·尤顿,工匠莫尔斯,我们一起在麦田中,穿着便服,踩着凉鞋,拜访世世代代在马库拉格耕种、生长的农人,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谈论马库拉格的未来,为竖立在田野中的稻草人整理快要掉落的灰蓝色旧外套。”
罗伯特·基里曼真诚地笑起来,双眼明亮:“这是第一件,摆放在重建的议事厅外的中央草坪中。之后,在战争纪念馆里,我们还需要一组雕像,或者一组叙事性壁画,绘制战争的场景,第一幅是……”
“停,”佩图拉博说,“我感谢你的信任,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接到纯粹的艺术委托。但你还是事后给我一份需求文档吧。”
“我批完了。”多恩突然说。
佩图拉博从文件堆里切出第二沓:“谢谢你,多恩。”
“在这张木桌上摆放的是全部草稿了吗?”多恩问。
“是的。这里只有三位数的图纸需要审核,而在这之后,钢铁勇士还必须在雕刻的每一个环节为我送来半成品的多方位视图摄像,一直到一周后作品完成,被运输船送往钢铁勇士曾建造纪念馆的数颗星球。”
“这真是……不小的工作量。”罗伯特说。
单独只算这一件事并不可怕,但基因原体的一天还有许多杂事需要料理,尤其是佩图拉博这位坚持对军团保持极高掌控力的固执将领,有时候这会让罗伯特·基里曼想到自己以后的工作生活——奥特拉玛星区尚有极大的空间等待极限战士探索并收复。
也许设计一些岗位给阿斯塔特战士,让他们统管奥特拉玛的几个部分将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选择了完成这项工作。”佩图拉博回答。这就是一个最简练的答案。
他进行选择,明确道路,所以他必须结束他做出的许诺。这既非出自虚荣,也与荣誉无关。这是定型的承诺,正如已经完成的钢铁作品,在被折断之前不可改变。
何况深究内心,探索根本,他对这项工作绝对称不上厌恶。实际上,他很愿意在空闲时,想象自己是如何带着他这一路上遇到的血亲兄弟在纪念馆中参观游览,让钢铁勇士所做的一切留下证明、得到铭记。
罗伯特·基里曼上身前倾:“我好奇这项决策是在什么条件下诞生的,佩图拉博。”
一个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与至亲重逢,不太确定该怎么对待他刚获得的军队,又正巧得知收藏他人的过往历史能有效对他人造成极具效率的心灵冲击的男孩,当然会做出一些如今看来相当不可思议的有趣抉择。
“当时我正在考虑军团的奖惩制度。”佩图拉博回答,“我希望我的举措能具备足够的创新性,并成为钢铁勇士的文化代表。纪念馆制度随之产生。”
“很有创意。”基里曼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铁血号底层的工坊,这里陈列的一切都让他对佩图拉博增加了新的了解。“我在想……或许马库拉格还可以开设一个独特的纪念馆,专门用来陈列原体的相关作品,这有助于帮助凡人增进对基因原体和人类帝国的认知。”
“我批完了。”多恩礼貌地等到基里曼说完话后开口。
佩图拉博塞给多恩又一叠图纸。
“不错的想法,罗伯特。我们可以建造一面浮雕墙,按照我们应有的基因原体序号雕刻各自的形象。”佩图拉博迅速想出一个新的主意,“二、四、六、七、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已经有八个浮雕可以完成设计!”
“确实是不错的想法。”莫尔斯走进工坊,身后跟随着一箱漂浮的文件。“你真会给自己找工作量,铁之主。先来把最新一批的汇报文件批阅一下吧,你的战争铁匠已经在你的办公室门口罚站两小时了。”
佩图拉博立刻调出监控神经接口,发现这东西因为几个新出现的编码冲突而出现错误,没能正确更新他办公室门口的监控画面。
他懊恼地摇摇头:“给我吧,莫尔斯。”
文件箱飞到佩图拉博脚边落下,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不要这么垂头丧气,佩图拉博。这次他们写的报告格式意外地清晰。”莫尔斯笑了笑,身影无声地消散。
佩图拉博满腹怀疑,打开第一份文件。
“钢铁勇士行动报告
致:荣光女王级原体旗舰铁血号原体办公室
来自:艾瑞克·安德森,第二大营第九大队第十三连连长
主题:关于呼啸之光号巡洋舰抵达维修年限的简报
附件……”
他再次感受到太阳穴传来阵阵胀痛。
“罗伯特……”佩图拉博低声说。
“我这就去问谁和钢铁勇士共享了公文模板。”罗伯特·基里曼站起身快速离开。
罗格·多恩看向基里曼审核了许久都不见减少的图纸堆,伸出手,决定把这些图纸一并批完。
第27章 每天开门
大远征期间,吞世者是最受尊敬和喜爱的阿斯塔特军团之一。这不仅因为他们对帝皇的忠诚与对理想的执着广为流传,更因为他们是唯一一个,完全对帝国民众公开军团内部几乎全部不涉及帝国机密的军团事务和逸文轶事的星际战士军团。
引用吞世者基因原体安格隆本人的着名观点,“我们没有什么事是非要背着被我们保护的人去做的。”
而安格隆的起源故事则在记叙者协会的记载、原体的允许及帝皇忆录使亚曼·拉罗尼的编纂下,被改编成诸多版本的戏剧、文学作品乃至教育绘本,在帝国广阔疆域内的众多星球推出。
如今,就连朦胧星域最偏远的边疆星球,都知晓昔日人类历史阴影之中压迫者的残酷行径,和角斗士安格隆在红砂场中的不屈战斗。——《安格隆:血砂魂灵》
“佩图拉博。有什么事?”
罗格·多恩放下伸向门口呼唤铃的手,平静地喊了一声邀请他来到工坊的兄弟的名字。他做完这套流程后,忽然发现类似的事件在昨日刚刚发生过。
不过今天,工坊内的混乱情况让他不得不小心地寻找着每个稳固的落脚点,才能穿越这一地的狼藉废墟,挪到佩图拉博身旁——后者正坐在一个尚未被毁灭性的战斗风暴波及的安全角落,一面围观此地毫无停止趋势的激烈肉搏,一面完成他正在处理的每日公务。
“要阻止他们吗?”多恩问。
“他们摧毁了我一半的展品,多恩。”佩图拉博说,话语里压抑着一种积累甚深的情绪,“我想让他们再摧毁剩下的那一半又能怎样呢?”
多恩打量了佩图拉博两秒,开始挑选合适的工具。
他拎起脚边铁铸的创意雕塑底座,确认雕塑上滋滋冒火花的荧光灯线缆能供给的电量还算适中,就跨过一地的断木、碎陶片和飞扬的纸屑,对着正以扭曲的姿势相互威胁对方的脖颈、肺部和动脉血管的两个基因原体抽了上去。
出于一些源自罗格·多恩自己做出的判断,他选择的打击对象并非在这场搏斗中正占据着上风的罗伯特·基里曼,而是正被他困在手肘和一根结实的铁制凳子腿中间的那个家伙。
比起多恩这种对一名基因原体几乎没有伤害力的小小攻击,真正让对战中的原体们停下的是罗伯特·基里曼逐渐回归的理性。他用十余年健康生活中培养出的全部力量把另一个筋疲力尽的原体甩开,双眉压低,咆哮中满怀愤怒:“我警告过你别出现在马库拉格!”
“我是阿尔法瑞斯——”眉骨正在流血的基因原体艰难地咳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这让佩图拉博在沉默中更加咬紧了他的牙齿。
“我知道你是阿尔法瑞斯!给我从我的马库拉格滚出去!”
“不!”阿尔法瑞斯抓住一根随便什么足以支撑其体重的长条,把自己的上半身拉到坐直。他随后发现那是工坊内坠地吊灯的金属横杠。“我的名字是阿尔法瑞斯……”
“你们每个人都叫阿尔法瑞斯!”
“……但他的名字不是!”阿尔法瑞斯终于吼出他的后半句话,常驻于其平静面庞上的冰冷笑容荡然无存,剩余的只有纯粹的急切,“我们只不过代号都是阿尔法瑞斯!”
“看来我当时给出的警示还不够清晰!所有以阿尔法瑞斯为代号的个体,都不得现身于奥特拉玛!否则伱们将受到由马库拉格议会颁布的最高级别全境通缉!”
“我没有对马库拉格做任何事,罗伯特·基里曼——”
“你们都是阿尔法瑞斯!”基里曼的声音盖过了阿尔法瑞斯的辩解。
多恩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我不为争斗而来,兄弟,”阿尔法瑞斯说,“我为帮助而来!我了解阿尔法军团,如今返回泰拉的人数远未达到应有的水平,我必须亲自带走他们中的每一个!”
“那么,阿尔法瑞斯。”佩图拉博站起来,从他的座位后方拽出另一个与阿尔法瑞斯相差无几的昏迷的阿尔法瑞斯。
两个阿尔法瑞斯不论身高、体型还是容貌都相差无几,宛如同一批覆上假面的人造模型,只在细微的肌肉走向和骨骼结构间有所区分。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细微却足够分明的分歧与差异,反而尤其加强了阿尔法瑞斯的迷惑性。
佩图拉博将被他击晕的战士扔到阿尔法瑞斯身旁:“你又带来了多少阿尔法瑞斯,兄弟?”
“只有必要的下属。阿尔法军团仍未公开建立,我的力量……”
罗伯特·基里曼一记自上而下的挥拳,将阿尔法瑞斯——醒着的那个——再次重击砸倒,引发一阵沉闷的钝响,原体挣扎着向多恩投去求助的视线,事实证明,在场的几人中唯一愿意给阿尔法瑞斯一点帮助的,可能只有第七军团的罗格·多恩。
两个原体的目光相交,随后,罗格·多恩走上前去,准确地抬手,右臂格挡住基里曼的第二拳。
基里曼看向多恩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