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自然听说了一个多小时前,外面迈耶尔大道上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今天从上午起就一直在大礼堂内忙碌,没有出门,没有亲闻,也没关注后续反响如何。
人的一生中,还有比现在更重要的时刻么?
塞西尔转身面朝舞台,乐手们齐刷刷落座,大厅各处灯光熄灭,仅剩舞台明亮。
各种提琴的空弦摩擦声响起,其间夹杂着木管铜管的音阶跑动与定音鼓的声音。
正式团员里,有十多个人去追随范宁了,但骨干全在,无伤大雅,唯一让塞西尔有些烦闷的是,定音鼓手换人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其他人的水平和卢·亚岱尔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音准校对期间,这些念头让塞西尔有些走神,但随着大厅重新安静下来,他的眼光重新聚焦,缓缓提起一口气,指挥棒打出起拍。
乐曲从一小段慢速序奏开始,充满安宁情绪,主题是长笛与小号的二重旋律,在延伸扩展之上,逐步出现弦乐轻快透明的音流...
很富有浪漫主义特点的第一乐章,听众们头部轻点节拍,跟随律动徜徉,坐在一楼第6-8排最好位置的几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们,眼里也流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从第二乐章行板的插部开始,圆号开始以阻塞音的奏法,吹出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旋律,并逐渐支离破碎,木管组出现了纯四度、增四度叠置的神秘和弦,色彩空泛而酸涩,织体却稠密如浆,组成了一重重迷蒙的雾幔。
如果是门罗律师和灵剂师辛迪娅在现场,他们会发现现在流淌的音乐,其素材和风格与当时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听音室里播放的唱片极为接近。
不少听众,包括几位学派会员们,觉得此时的旋律和音响效果有点奇怪,但仔细聆听,又能印证上很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
到了第三乐章谐谑曲,?的颤奏带出了一种迷醉而激奋的情绪,小提琴、长笛和单簧管奏出了切分的节奏与执拗的同音反复,在打击乐器的轰隆响声中,几束灯光突然从高处照射而下。
这是桃红色,墨绿色,以及灰白斑驳的三种光影,它们的落点彼此交汇旋转,并像烟花被引燃般,朝四周攒射异质的火花与光束。
在原本是舞台明亮、坐席黑暗的环境下,这种灯光效果似乎显得有些突兀。
一楼8排正中间的席位,此时坐着一位梳有中分长发,脸型略显颓丧的中年男子,正是从帝都忙碌事务中抽身,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施特尼凯校长。
此刻,他和坐于其两侧的赫胥黎副校长、古尔德院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交响大厅的灯光效果出问题了?还是什么配合乐曲呈现的特殊环节?
见多识广的这几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这个莫名奇妙的灯光效果,特别像是某种极其珍稀的非凡物品开始升华后的景象...
灵的感受上也类似...
耀质精华!?
不可能吧!?谁能弄到这么多耀质精华,在这里当放烟花玩?看这个用量,挥霍掉的价格都能超过安装在建筑上面的那台巨型管风琴了!
三人都从另两位的神色里读到了一些疑惑不解又带着本能警觉的神色!
第三乐章谐谑曲的篇幅极为短小,两三分钟后,乐曲即将进入终章。
这时离指挥最近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突然半起身,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一笑:“拉姆·塞西尔组长,你的图伦加利亚血脉契合度虽然不及希兰·科纳尔,但也差不多了,的确是非常合适的容器,你看,我也算是提前跟你交代过的...”
在某段小提琴声部短暂休止的段落,她于不经意间,给自己带上了一副造型奇特的黑色胶状耳塞!
塞西尔却紧闭着眼睛,彷佛陶醉在这种美妙的氛围中,没听到她说什么,他双手向前伸展,作出一个缓缓向左右两侧拉扯的手势。
在奇怪的灯光中,各配器组声部奏出不同动机的轮换与交织,似乎并无倾向性的旋律流动,只有一层层背景音,节奏型,及诡异和声色彩的交叠。
最先觉得不对劲的,是坐于尤莉乌丝隔壁的,第二小提琴首席。
他手中弓弦飞舞,却不知怎么脑海走神了,想起了此前在报纸上读过的关于“梦男”事件的猎奇报道。
在某处力度记号变化较大的段落,他抬头看了一眼指挥的手势,却恍惚中发现,塞西尔的脸似乎和“梦男”有些接近,再定睛一看,又恢复了正常...
越来越多的乐手有了类似的走神,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不该在这个场合回忆的内容。
他们察觉到了类似的现象,在他们视角里,那个站在指挥台上的男子,似乎躯干和四肢正在变高变长,脸上的眉毛和眼眶逐渐变粗,鼻子下榻,嘴唇弧线越来越长,并向上夸张地扬起。
“咚——”一位女性打击乐手敲响了铜锣,如果站到另一面,可以看到铜锣另一面纹理似枯槁的人皮,各处不断搏动,就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心脏。
这正是达成特殊条件后形态变化的礼器“搏动之瓢”——“体验官”埃罗夫之前所接受委托工作的最终交付物!
嗡鸣之中,生机勃勃,听众们的表情变得亢奋,瞳孔开始放大,整个音乐厅出现了一种狂喜的氛围!
二楼某处有两位情侣相连而坐,那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突然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友:“亲爱的,这种体验太美妙了。”
旁边顿时有十来双带着怒意的目光投了过去,在音乐会演奏现场如此大声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你觉得如何?我十分十分地为之欢欣雀跃。”黑礼服男生执起白裙女生的手,眼眶内的眼球溶解,化成了两行红黑相间的粘稠腐液,在脸颊上流淌出蜿蜒的小蛇。
“美梦,成真了...”白裙女生迷醉地呢喃,她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男生拽了下来,整个下半身在不断地矮化,就像冰淇淋融化一般摊开,最后只剩粘稠黑液上方的胸躯与头颅。
而那十多位听众目光中的怒意也逐渐消散,表情变得欣慰而喜悦,脸庞上的五官开始模糊不清,如同高温之下的蜡像。
施特尼凯校长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目眯起,冷视舞台。
指挥台上的塞西尔几乎同时转身,“嗤拉”一声,筋肉血管分开,就像胶水粘牢的物件被强行扯下一样——他的另一半仍在面朝乐团挥舞指挥棒,而那张带有瘆人面孔的上半身,面朝听众咧嘴开口。
“大家,一起来吧?”
前排的学生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和鼓舞,他们起立挪出座位,身体抖着节拍,缓步走向舞台,并用某种亢奋而夸张的姿势抓挠着自己的肌肤,洒出一道又一道红黑相间的腐臭液体。
“扑通——扑通——”
交响大厅二三楼的学生也从听众位置上离席,一个个直接跨越护栏,从空中跃下。
有些人落地姿势不对,当场横死,有些人摔晕了过去,一动不动,但更多的人只是躯干骨折,四肢摔断,他们拖着耷拉的肢体,朝舞台一截截努力挪动,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发黑发臭的污渍。
不是所有人都受了这种影响,实际上有人还是自知的,从塞西尔将自己身体撕扯得血肉模糊,并以“梦男”的面容转身面朝听众的时候,超过三成的同学早已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这些是听音乐会时走神走得比较厉害,或者之前干脆已经昏昏欲睡的那一拨人。
此刻他们疯了般地拥堵推搡,想从一楼的大门,或各听众席区域的退场通道逃离,场面极度混乱,而且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踩踏。
可当各个通道最前沿的听众即将逃出的时候,他们在门口撞到了一层苍白色的胶质光幕。
后者像一张有弹性的网,人撞进去一米,又往回弹开四五米,像一发炮弹一般,将后面更多的同学撞飞在地。
整个交响大厅,似乎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给封锁了!没有人可以离开!
赫胥黎副校长此刻惊怒交加地回头,因为他认出了这是自己学派会员的神秘能力!
“法比安,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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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幻人”降临
在场的七八位圣莱尼亚大学分会的有知者,此时全部“唰”地站了起来,灵感催动,作势欲发。
他们表情凝重,而互相之间观望的眼神里,又流露着无比的警惕!
“乐手先全部停下!”
继赫胥黎惊怒交加的质问后,施特尼凯校长又对着舞台一声爆喝, 但所有乐手就像无事发生般,仍在奋力演奏着塞西尔这首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法比安也根本没有理会赫胥黎,他负手信步走上舞台,嘴唇微张,目视高处,如朝圣般念道:
“为得见圣泉,我们的追随者需播撒回忆,需堆砌生命, 我们将以艳丽之物浸渍己身,并于狂喜之日敲响搏动之瓢,高呼嬗变之秘。”
无数肉芽从舞台前方的一列花盆里伸出,逐渐长满湿漉漉的细密毛发,伸向一楼最前面的几排听众。
施特尼凯和古尔德两人几乎同时挥手,肉眼可见的灵性之火喷薄而出,一道金黄,一道亮紫。
这是高位阶有知者才具有的能力:灵感具象化!
灵性之火将蔓延的肉芽顷刻间化为脓水,古尔德院长不敢怠慢,他接着从衣襟里取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人。
准确来说,它只是一根材质特殊的软性紫色金属丝,通过反复拉伸和绕结,拧成了“火柴人”的大致形状。
这位老钢琴家单手握住金属小人, 眼眸静静凝视前方,脖颈上青筋爆起,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舞台灯光变暗,整片空间隐约有电芒闪烁。
那些叠置演奏的配器组逐渐被拆解开来,每个声部仍然可以听闻, 但彼此间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 再也复合不成某些复杂诡异的音响效果。
随着声响效果的拆解,塞西尔面向听众的那张已变成“梦男”的脸上,血肉开始崩解剥落,而他裂开的面向交响乐团的“另一张”身子,手上的指挥动作缓缓凝滞了下来。
已经离席的施特尼凯校长往前踏出一步,就这一步,他的全身骨架咔咔作响,身边的事物变得黯淡,就像一个吸收光线的漩涡。
再一步,他抬手,对着舞台上的塞西尔,作出了一左一右,类似“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身上的黑色、白色、红色、肉色,他旁边光影的绿色、红色、灰白色...所有这些光影的集合,此刻就如一幅未干的油画,被人擦拭了一巴掌——
颜色杂糅到一起,变成了一抹混乱的彩带。
塞西尔半张脸都被抹到了一边, 五颜六色的眼珠子连着皮肉在脖子旁晃荡, 对着施特尼凯怒目而视,上方的弧形嘴巴张开:
“你不喜欢我的《第一交响曲》!”
这道声音虽然有一些塞西尔的特征,但愤怒,尖锐而扭曲,就像正在遭受某种酷刑的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发出的哀嚎!
凝视着舞台这片空间的古尔德院长,只感觉头被铜锤给重重地砸了一下,鼻端流下了两行殷红的鲜血,但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金属小人”。
施特尼凯校长腿脚一软,突然险些栽倒。
他身体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双膝剧烈颤抖,骨骼中不停传出密密麻麻的噼啪声,但动作未停,艰难继续向前踏步。
每踏出一步,手上都作出类似“来回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整个人的颜色被抹得乱七八糟,他的衣物和皮肤已经全然溃烂,四肢全部被折到了一个方向。
“此处色彩尽逝,此地光芒不存。”
行走几步后,施特尼凯咬牙吐出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然后伸出的右手缓缓抓握成拳,如同挤着一块海绵。
整个交响大厅的光线骤然变暗,塞西尔身上的混乱色彩开始失真,只剩下灰黑色调明暗对比,就像一幅素描画。
赫胥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指挥台侧,一柄纯黑色的刀刃,从塞西尔的左侧脖颈处切下,直抵肺脏,切开腹腔,再从右腰贯穿而出,那些已经撕开的筋肉被彻底斩断。
淡青色的爆闪后,塞西尔灰黑色的扭曲身体被彻底劈成两半,一半倒向听众,一半倒向乐团,重新恢复鲜血淋漓的颜色,
...这就没了?三位有知者对视一眼,总觉得这起重大恶性事件的解决过于轻松了。
整个交响大厅弥漫着恶臭不堪的味道,各通道口人群乱成一团,另外几位会员救下了几位被踩踏的学生,但一时半会改变不了混乱的现状。
而那些断肢后在地上爬行的同学,还有抓挠撕扯自己皮肤的同学,他们溢出的腐臭黑色液体在地面蜿蜒爬行,顺着一楼座位的高度差汇到前台,然后像有了生命力似的,拱了起来往舞台之上蠕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仪式的转化速度,比预期慢了这么多?”
那位处于舞台后方边缘,存在感颇低,负责演奏锣和钹的女性打击乐手,面带疑惑之色地喃喃出声。
明明现场的听众,至少有七成已经进入了受神秘和弦交响曲影响的状态...
但他们的灵体,似乎在此前就存在什么共鸣,而且这种共鸣中还带着一些类似“净化”的属性,这让神秘和弦的渗透效果大打折扣!
“咚——”这位女性打击乐手,再次敲响了纹理似枯槁人皮的铜锣,里面密密麻麻的心脏疯狂搏动着。
乐团仍在台上演奏令人眩晕的交响曲,那三位战力最高的有知者明白,必须要打断这个已快结束的仪式,而阻止这首诡异的交响曲是关键。
他们既没注意到边缘的打击乐手,也来不及管法比安,而是快步走到乐手身边,准备强制让他们一个个停止演奏。
“你想阻碍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
又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交响大厅!
施特尼凯、古尔德、赫胥黎三人的身体突然抛飞,就像被某种力气巨大的莫名存在给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甩了出去一样!
几人重重地砸在舞台几处墙壁上,撞出遍体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从墙壁高空滚落,口鼻溢出带着碎肉块的血液。
而当他们以躺姿看清楚眼前的状况时,心中一阵恶寒!
交响大厅那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赫然吸附着一张比媒体奇闻上的印刷像还要畸形反常的,粘稠带毛,黑红相间的巨大扭曲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