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仍在继续,呼吸动机再度出现,这一次不是单支旋律,而是大量声部彼此之间模仿。
暮色笼罩大地,越来越多的乐手从广场各处钻出。
呼吸动机错开小节,依次分开进入,一支旋律未结束,另一支旋律又开始,形成参差错落的交叠效果,象征着自然中越来越多的生命苏醒,花儿开放、鸟儿睁眼、树枝抽芽、昆虫从泥土中探头...
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或停下了脚步,或从草坪上,长椅上站起,有人驻足眺望,有人开始往这片中心靠拢...包括,一些老师和教授。
“指挥呢?范宁呢?”
“卡洛恩·范·宁他在哪?”
支持者们面露激动之色,惊喜之下,呼吸急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众人见面!
这是一个在他们一生中从未设想过的形式!
同学们不愿破坏音乐,强行把疑问压在心里,在广场这一带区域间来回奔走。
他们的目光急切地四处盼望,试图找到范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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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D大调第一交响曲》
众人的正装礼服过于同质化,想在这么大的广场上,短时间找到一个人的确困难。
直到某位同学偶然发现,身边行人里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缓缓地从衣襟里抽出了一根通体乌黑,带着淡金色纹路的指挥棒。
“他在我旁边!”
这位同学出声惊呼,随后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指挥在这里!”
“卡洛恩·范·宁在我这里!”
终于, 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范宁,但反应和第一个同学一模一样:先惊呼,然后立马捂嘴。
这是因为此时人群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们发觉自己的呼喊在音乐声中过于突兀,导致大脑一时短路,想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音乐会场合,到底该不该噤声。
在这几声呼喊下, 人群开始涌动。
以乐手们站立的大致区域为中心,内圈的人们基本原地未动, 外圈的人则往内圈收束,广场更边缘的人也在尽可能往音源靠拢。
之前短短几分钟的引子,已让他们体会到了无比奇妙的共鸣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舞台,乐手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一种渗透式、沉浸式的极致聆听体验。
范宁持着指挥棒,感受着他还未来得及体验的音场收束感,缓缓掠过人群,登上了一个截面成三角形的移动式楼梯——其处在视野开阔的一处石砖地上,原本是作为给摄像师提供登高拍摄的机位而用。
它不高,仅仅接近三米,但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物,足以让四周各位乐手看清他的动作。
“re,la——re, la——re, la,re, la,re,la...”
引子的尾声,单簧管吹出重复的四度下行“呼吸动机”作为主题的引出,间隔越来越短,情绪越来越愉快。
第一乐章呈示部主题到来,范宁遥遥地给了罗伊一个手势,单簧管的这个呼吸动机被她承接,大提琴奏出一支清新,活泼,又带着微微激动的旋律,此为“原野主题”。
同时,大管错开半个小节进行模仿,就像穿过原野的人,在放声歌唱时的空谷回声。
长笛在副题吹响婉转悠扬的“鸟鸣动机”,与圆号的“原野主题”同时叠置,形成复调,百花齐放,百鸟争鸣, 大自然从静谧中彻底复苏,生灵起舞,热闹非凡。
范宁张开双臂,带出热烈和欢快的呈示部结束句,在一个强拍落下后他右手瞬间收势,指挥棒轻点,另一只手作出下压的动作,然后往右缓缓平移。
乐曲回到了极高极弱的弦乐摩擦背景音中。
范宁的左手仍在缓缓平移,右手则为远处的琼划了一个预备拍,同时下巴轻轻往下点,示意安静的情绪。
第一乐章进入展开部,第一轮展开由长笛重新吹出“鸟鸣动机”,其他木管的“呼吸动机”形成复调对位,音色宁静悠远,带着田园牧歌似的气质,似狂欢过的生灵暂做休息。
第二轮展开则从引子中“呼吸动机”的下行四度模进开始,同时弦乐再现半音化的低沉暗流,带着沉思冥想般的意味,圆号在第三轮展开接续吹响“呼吸动机”,这里范宁做了变形,换成了附点节奏的形式,让原本静谧的效果带上了一丝动力感。
“原野主题”的音阶元素在第四轮展开出现,逐渐过渡到音响效果最复杂的第五轮展开,此时范宁为众人展现出了他高超的对位技巧,在弦乐欢快的下行节奏型中,“原野主题”、“呼吸动机”、“鸟鸣动机”形成三重对位,最终形成一团令人心悸的合奏旋风,和声色彩的戏剧性张力,被不断交织拉扯,情绪逐渐推到顶点!!
“咚!!——”
范宁先是双脚踮起,然后腰部一拧,指挥棒极速捣下,定音鼓和另外几种打击乐齐齐砸落,随后圆号吹出猛烈的三连音“绽放动机”,此前铺垫的百花齐放的先兆,此时变成了加速镜头下的奇观之景!
再现部到来,完整的“原野主题”被大管吹出,长笛和双簧管再现“鸟鸣主题”,众人再度回到春日阳光灿烂的原野,于清风、绿浪和花丛中穿梭,最后在载歌载舞的生灵齐声歌唱中结束第一乐章。
无人出声,无人移步,亦无人鼓掌,在乐章间休整的十多秒里,广场上的上千名听众遵照了音乐会上的礼节。
夜色已经降临,广场上各处的煤气灯很亮,映照着每位听众的脸,他们有人闭着眼睛等待,有人则翘首盼望着声音再次响起。
还是呼吸动机,只不过在第二乐章换了方向,从下行四度变成了上行四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演奏粗犷而用力,富有动力感,引出一支朴实热烈的舞曲旋律。
很多人发现它竟和第一乐章的“原野主题”有着简直相同的结构:都是前半部分的四度跳进,和后半部分朴实无华的一二三四五音阶,但被范宁做了音色和节奏的变形后,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希兰带领弦乐组奏出“利安德勒”的三拍子音型,范宁用了那种他觉得最“魔性”的处理方式,将第一拍原本的两个八分音符又多塞进去了一个音,变成了三连音,这样热情的节奏让听众差点跟着忘我地旋转起来。
圆号独奏出有些纠结的半音,舞曲来到插部,三拍子由大提琴拨奏,这是“利安德勒”另一种稍缓的呈现方式,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出前半句,然后单簧管接住下半句滑落,在优雅中带有一丝慵懒,被范宁称为“慵懒主题”。插部的下一个主题则由弦乐展示,有很多变音,富有交流的亲切感,被范宁成为“闲聊主题”。
这两个音乐形象的塑造,正是来源于范宁对此前乡村舞会上众宾客言谈举止的印象,它们被严肃音乐的技法加工和发展,重新引出开头欢快质朴的舞曲,最终铺展成一幅诗意盎然的田园生活画卷,令听众陶醉其中,悠然神往。
第三乐章开始,范宁暂时收住了手势,凝然站立,卢持着鼓槌,屏住呼吸,在定音鼓上小心翼翼地来回敲击,呈现另一钟似沉重步伐的呼吸动机。
在此背景下,“送葬主题”先是由低音提琴奏出,虽然名为“送葬”,实际上这旋律是范宁从儿歌“雅克兄弟”变形而来,只不过稍稍改动了几个音,并故意换成了色彩阴郁的小调。
接着,范宁继续展现了他巧妙的对位写作技巧,“送葬主题”在各个配器上逐个模仿叠置,大管、大提琴、大号...当模仿到中提琴时,双簧管再次叠加一个“戏谑主题”,全句都是跳进、附点和滑音,充满嘲讽。
“送葬主题”模仿继续,圆号、长笛、单簧管、竖琴...这首简单的小调版儿歌,最终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卡农,它们与中段一些“感伤风格”的市井小调互相拼接,组成了一首气氛微妙的“葬礼进行曲”,极尽反讽之能事。
送葬的步伐在定音鼓声中渐行渐远,范宁整个人闭眼而立,手上动作近乎停滞,身体就像睡着了一般,这让观众的心情也逐渐走向宁静。
突然,他双目圆睁,精光爆射,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持着指挥棒的右手如闪电一般劈裂而下!
一声爆炸性的乐队齐奏,让观众一瞬间心脏几乎停摆!
第四乐章,终章到来!
一连串由弦乐奏出的急速经过句,带出了“巨人动机”,它由长号吹出,但仅仅只出来了四个音,便被“魔鬼动机”粗暴地打断,下行半音阶片段依次从木管组,到弦乐组,再到铜管组,音色从柔和,到尖锐,再到狰狞,充满着诡异和邪恶。
听众本来被吓得心惊胆颤,好不容易听到一组振奋人心的号角声,突然变成了这样的素材,现在尽皆汗毛竖立,冷汗淋漓!
这两者陷入纷争与搏斗,象征宿命和恶念的“魔鬼动机”在各个声部间游走和变形,“巨人动机”始终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现,彷佛苟延残喘。
在经历了一段阻滞而痛苦的过程后,完整版的“巨人动机”终于得到呈示,由圆号、长号、双簧管、单簧管齐声吹出,以英雄的抗争姿态登场反击,与“魔鬼动机”展开惨烈厮杀。
乐曲中间是较长的弦乐抒情重奏,甜美中带着感伤与柔弱,彷佛预示了抗争的失败性结局,然后范宁体现了对安东老师作曲的改动,他将第一乐章布下伏笔一个个收拢,曾经的“呼吸动机”、“绽放动机”、“原野主题”、“鸟鸣动机”逐一得到回忆与总结。
“圣咏动机”首次亮相,在听众看来,这正是乐曲开始时“呼吸动机”的下行模进旋律,只是从小调变形成了大调——于是它成了最大的升华性伏笔,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和净化。
在“圣咏动机”初次展现完力量后,不安地弦乐碎片响起,“巨人动机”的音程在各声部再次浮现,这是英雄的最后一次反击,每一次血刃交锋之末,全体乐队都被范宁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再到p的表情术语,这个在排练时反复演练的奏法,此刻表现得如旋风般猛烈,形象地展示出了人与宿命搏斗的惨烈,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令人心惊肉跳!
乐曲最为壮烈的一幕终被揭开,在范宁的指示下,七位演奏状态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圆号手,分别攀上了广场几处带有台阶的假山,对着黑夜的天空,第二次吹响“圣咏动机”!
这正是范宁在总谱中原本标记的“站立吹奏”的指示!
作为神性的代言人,七位圆号手身体内蕴藏的血性与力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为巨人奏出最后的挽歌!
当巨人倒下,当范宁收势,当乐曲落幕,当寂静重归广场,上千颗心脏仍在狂跳,口鼻仍在屏息,灵感仍在共鸣。
所有的听众暂时忘掉了鼓掌,也忘掉了挪动步伐。
他们不是聆听,而是经历了这一切。
这种经历是从森林葬礼的阴影到精神园地的高歌,是从始篇小提琴泛音的苏醒到结局乐团的燃烧,虽然在中间经历了一些危险的演奏失控,虽然结局注定是宿命式的消亡,却仍然竭尽全力,义无反顾地走向自我的价值实现。
他们觉得唯有一种感受可以形容: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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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于狂喜之中(4K二合一)
听众的安静持续了超过半分钟。
持小型乐器的乐手,悄然隐没于他们曾经钻出来的角落;大型乐器被黑色幕布覆盖,置于各个滚轮推车上,被早已做好准备的同学推着消失在夜幕尽头;在此期间范宁亦走下台阶,钻进砖石背后的树丛里悄然离场。
等听众们的认知回归现实,齐齐爆发出激动的呐喊与掌声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广场上一切如常, 自己想要致敬的指挥和乐手们已经全部不见了。
“我怎么有种做梦的感觉?...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听到了他《第一交响曲》的首演?”
“...这是怎样身历其境的体验啊?”
“不,这绝非是浅尝辄止的某种体验!我们是参与者,亲历者,是主人公,我们亲手缔造了历史, 亲自见证了历史!”
听众们攥紧拳头,彼此互望, 情绪和呼吸久久不能平静。
“走,赶紧回编辑部!”说这话的是音乐杂志《霍夫曼留声机》的一名资深记者,他是察觉人群动静后从广场外侧的区域赶过来的,第一乐章的开头没有听到,随后一直听完了全曲。
旁边拎着大包小包,扛着各种采访器材的助手们疑惑道:“先生,现在才七点四十五分,我们准备采访的毕业音乐会还没开始...”
“还听个屁的毕业音乐会啊!”这名资深音乐记者一改平日优雅风度,由于神情过于激动,唾沫差点喷到了助手脸上,“走啊!上马车!赶紧走啊!!我们一定要抢在第一个,把范宁这场史无前例的首演报道给写出来!”
“然后...今年新提拔的主编职位名额就是我的了...”他急匆匆地冲向广场一侧,期间还回头瞪了扛器材的助手一眼, 意思他们跟得太慢了。
范宁站在广场一角黑暗的树丛小径里。
“极其不一样的感受...这是与音乐最契合的仪式形式所带给我的...”
与他连接的上千条灵感丝线不住嗡鸣,灵的强度急剧壮大,至少超过了五阶有知者的界限。
不同于之前的预期, 范宁原本觉得,在露天的浸透式演奏,加上同学们功底有限, 音响效果多多少少会有些散,但手上的这根指挥棒,却隐隐预约在半球形的空间内形成了一个回声场。
更加不同于往日的是,此前的灵体共鸣往往在演奏结束后就会迅速消退,而现在离结束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范宁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束束灵感丝线的振响,既包括所有的乐手,也包括所有的听众。
某种洞开的明悟,自他的星灵体涌出。
“‘无终赋格’执掌‘烛’之相位,是灵感之主、复调之神,祂又执掌‘钥’之相位,故而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之前透过祂所启示的复调技法,我已从辉光中观察到了自己的‘初识之光’,而祂关于指挥的启示部分...”
范宁凝视着手中的“旧日”,忽然心有所感,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束最清晰的灵感丝线上——那应该是琼的,因为她目前正好离自己的直线距离较近,灵感又远超常人。
“什么是指挥?乐团任何声部的特性, 皆于其掌控之中,我可洞察,可拆解,可调取,可收放,我向听众呈示,按照自我的意志,此为‘无终赋格’所执掌的,关于‘钥’的奥秘之一...”
得益于完美契合的首演秘仪形式,在这个瞬间,范宁踏入了研习“钥”相隐知的大门。
“比如,按照琼的‘初识之光’特性,这算是...一种伤口吗?”
指挥棒上喷涌出绛紫色的光芒,他调取与琼的灵感联系,抬手轻点前方。
低矮的树丛中,繁茂的枝叶交叉郁结,它们本来挡住了去路,此刻却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分开。
......
晚上八点整,圣莱尼亚大礼堂,交响大厅金碧辉煌。
热烈的掌声自听众席响起,严阵以待的交响乐团乐手们全体起立,以尊敬的目光迎接指挥的走出。
塞西尔穿着一袭纯黑燕尾服,持指挥棒登台,面向三层楼的两千左右听众,优雅鞠躬。
有部分范宁的支持者,的确听完《D大调第一交响曲》后就离场了,但更多人选择继续来到这里,毕竟时间不冲突。
就算对塞西尔没什么兴趣,他们也对下半场吉尔列斯大师的钢琴协奏曲有兴趣,这可是音乐学院的钢琴天才默里奇亲自操刀的压轴曲目。
再加上另一半塞西尔本来的支持者,上座率接近八成。
“诚然有一定影响,但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