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56节

音乐行至此处,聆听者们突然落入悲痛之中,台上范宁的呼吸变得气若游丝,左手用悲悯和深沉的触键填充着中低声部的和声进行,右手则演奏着一条缓慢凝重,又蜿蜒起伏的旋律。

音与音之间彼此拉扯、纠缠,强烈的停滞感使时间向前的步伐变得异常缓慢和艰难。

“这是一场深刻的生命独白。”克里斯托弗的嘴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觉得内心的种种回忆被唤起,一个接一个的画面在脑海闪过,让人不由得去思考审视,那些痛苦的或愉悦的,遗憾的或完满的。

在左手不断出现的半音阶和声之下,教堂内的光线似在一寸寸变暗。

高音区的下行旋律诉说着痛苦,可其间时不时夹杂着突然闯入的,朝上方跳进的高音,它们很多在调式外,形成完全没有任何过渡的离调转调,就那样突兀地竖在高处,寻路和求索的艰难,以及满怀痛苦的渴望,委实令人揪心不已。

最后短短四个小节,音乐足足进行了接近四个八度的连续下行,最终停在大字组的G音。

“黑色珍珠”沉入情绪的谷底,众人的灵体也似跟着坠入深渊,突然,有如万丈光芒突然耀眼地升起,一股旋风般的音流带着巨大的喜悦和璀璨的荣光,从舞台上喷薄而出!

变奏26,触技曲,18/16拍,极其特殊的节拍,隐秘地启示弹奏者应采用极为流动和高速的处理方式。

范宁从中音区奏响的十六分音符,快速并持续的盘绕上行,而高声部率先敲响的G大调主三度双音,仿佛暗示着对前一变奏开头那个小调双音的升华。

第9小节,十六分音符移至低声部,从更低的地方——大字一组 G音重新上行,并在第 16 小节辉煌地抵达小字三组的 d 音。

这种突然释放一切压抑的狂喜,直接体现在了听众欢呼雀跃的灵体状态之上,来自世界意志的狂暴光芒,从教堂高处倾泻而下,浸透了舞台上那个全身贯注弹奏着极速音流的身影。

“意志之核,辉光之塔就在梦境的眼前,这是‘无终赋格’给予我的恩泽,赐予我的冠冕。”

仿佛一道电流触及全身,重现着巴赫这部伟大之作的范宁,终于在大量艺术家的灵体共鸣环绕中,让灵感强度发生了进一步变化,接近了高位阶的水平。

他手上演绎未停,一气呵成弹完了变奏27生机勃勃的九度卡农,变奏28以库兰特舞曲写成的,带着灵动和谐谑意味的颤音乐段,以及充满双手交替震音,色彩辉煌又大气磅礴的变奏29。

来到变奏30,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律,似乎应是一条上升到十度模彷关系的卡农,但其实不是。作为最后一条变奏,巴赫把十度卡农换成了一首集腋曲(Quodlibet),这是一种把不同世俗民歌曲调用高超对位法融合在一起的体裁。

温馨的、追忆的、家庭式的旋律从范宁手下各声部响起,在经历了前面各式各样的严格变奏之后,巴赫用最简单的世俗民歌谱写出了自己的音乐哲学:朝圣者在穹顶之上亲见辉光,又带着一种宿命感重新行走于世间,以慰藉苦难、启明众生,这似乎隐喻了神性到人性的回归、融合与升华。

教堂鸦雀无声。

一切繁华和技巧散去,安静、神圣、纤尘不染的咏叹调,重新在范宁手中响起,仿佛重归原点。

或许在音乐中,从没有哪一次的反复能像这里一样,具有这样中庸而多义的情感。

听众这时才意识到,在经历30个变奏之后,他们是如此渴望再次回到咏叹调,而且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已经回归了。

一切盛宴和聚会都已散去,坎坷的旅程结束了,应当欣欣然,因为世人之灵中皆有最初从聚点抛洒而出的神圣火花,这是刻在灵深处的向往,是刻骨铭心如同乡愁般的卷念。

——是该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了。

他们丝毫也不会觉得咏叹调的出现多余。

它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周期开始,它意味着永恒的抵达,或渺小但伟大的生灵们永恒于抵达的过程。

时间在这里无家可归。

尾音安静地散去,范宁轻轻提起手来。

他起立,带着一丝恬澹的笑容,侧身扶琴向听众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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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随缘命名法(4K二合一)

教堂中,掌声并未响起,但随着范宁起立致意,所有听众都陆续跟着站起。

这样的场合与演绎,有无数形式去认可它,聆听和肃立就是极为合适的一种,未必需要欢呼和掌声。

光束交织,颗粒浮动,氛围宁静而神圣。

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颤颤巍巍从参礼席上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步走到侧面的置物石台,从上面拿起一支花束,然后登上圣礼台,手持花束向范宁献去。

「我听到了哲思、热忱与荣光,听到了一切神圣的事物。」斯韦林克苍老的声音响起,明暗光影在他脸庞皱纹间流动。

范宁小声道谢,双手接过,发现这位老人已在微微鞠躬,他吓得赶紧退后两步,对着鞠了一个更大的躬。

「这实在有趣极了。」台下传来尼曼的声音,「虽然很早前就有听出,每条变奏都是32个小节,并可用等比数列依次分割至最小的乐节,但我直到最后咏叹调结束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范宁先生一共创作了30条变奏,加上首尾,连整首乐曲都是分为32个部分。」

一旁的席林斯说道:「我听到变奏16时曾有疑惑,为什么这里出现了例外,为什么这条序曲即非舞曲体裁,又不满足32小节的规律…」

「然后你意识到了它处于对半的交界位置,对吗?」尼曼笑道。

席林斯点了点头:「这是教堂拱顶特有的构造与风景,而且序曲在16小节就结束了,它实际上顶端额外多出来的…后面的32个小节,这位范宁先生从2/2拍的序曲变成了3/8的舞曲,并来了一曲小赋格,它实际上也随之回归了正常的体裁循环结构,看似例外,实则仍在规律之中,就连这样严谨的细节,他都考虑到了。」

斯韦林克仰望着穹顶的壁画,目光悠远:「是啊…我一方面很难想象,这座崇高的音响教堂,竟然仅仅始于8个低音,但一方面又觉得本该如此,从最简洁的灵感开始,用理性的诗意表达严谨的数理之美,正是中古音乐时代那些虔诚而伟大的艺术遗风。」

听到这三位大师的感慨、分析和讨论,范宁心中肃然起敬。

他自问前世第一次听到这部巨著时,虽然直接就被其美妙的听感所打动,但对于它巍峨结构上的理性认知,也是在后期的反复聆听和自己的钻研练习中,才逐渐建立起来的。

审美是一瞬间的直觉冲击,但了解的越多,对巴赫就越敬畏。

而这三位大师,在没有谱面的情况下,仅凭一次听觉上的认知,便掌握了隐藏在音符中的绝大多数秘密和细节,对这首曲子的分析和理解,也直接就接近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钻研和积累。

范宁诚恳回应道:「是巴萨尼先生选择了这条最接近神性的主题,维亚德林爵士和尼曼大师又率先演示了他们寻求启示的全过程,我才得以跟随其后。」

坐于参礼席中央的何蒙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对范宁的「格」的判断,至少低估了整整一个层级!

稳稳达到「新郎」或「播种者」层次,无限接近「持刃者」?

现在来看,他的潜质至少已是「持刃者」的天花板,只要保证创作和演出水准不跌,收获更多的反响,留下更广泛的认知,很快便能升格为「锻狮」,在他23岁,或24岁时!

何蒙心中暗暗将范宁与尼曼的艺术生涯轨迹做了比较。

尼曼大师生于新历876年,898年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他的第一部钢琴协奏曲,次年即被讨论组判定为「锻狮」,获得提名,再过八年被判定为「新月」,获得正式头衔,他也因此成了当今世上最年轻的一代音乐大师。

范宁同样在类似的年纪,而从他近期这几部代表性的创作来看…

他或许是一位堪比尼曼大师的存在,何蒙认为自己需要提醒领袖,应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把对他的关注再往前挪一个等级。

「尊敬的何蒙先生,我有一个冒昧的提议。」正好这时尼曼开口。

「大师何必客气。」何蒙虽然神情一贯阴冷,但言语中传递出对这位最年轻「新月」极好的态度,「作为帝国与民众所幸拥有的最宝贵财富,诸位的意志不存冒昧一说。」

于是尼曼直接道:「我提议,直接启动动议程序,将卡洛恩·范·宁先生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这与校友身份无关。」

直指核心的话语一出,长时间保持肃静的人群中,终于传出了交头接耳的讨论声。

这些倾尽全力在圣礼台上燃烧灵感的成熟艺术家们,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提名名额让后来上台尝试的一位青年作曲家给占了,而且是连后续的考察环节都未开始。

第一反应,人之常情,不甘和酸意皆有,但是…他们确实无话可说,甚至于如果这次演绎被整理成乐谱出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买来进行练习和研习。

按照之前传出的说法,今年至少还有两个提名名额,机会还在。

…直接动议提名?何蒙心中思索起来。未经完整考察就确定了一名名额,虽说价值判断和大方向没错,但这似乎没有先例,会符不符合流程规定?

而且这样一来,指引学派占了大好处。

「诸位的意思呢?」何蒙朝自己左右两侧发问。

「我附议。」「我附议。」另外两位大师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不假思索地表态。

于是何蒙又看向自己左侧的三位邃晓者,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何蒙可是清楚,此次参加角逐的十位著名艺术家里,出身于贵族家庭或学院派世家的有七位,信教的有六位,与帝国大工厂主阶层存在联系的有四位,甚至还有两位同王室有关。这些计数存在叠加关系,特巡厅更是和所有人都有过不同深浅的前期接触,他们背后支持的势力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正当这三位似乎也马上要开口表态时,仍站在台上的范宁开口了:「谢谢三位大师好意,不过不必如此。」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范宁身上。

「考察团的预设流程尚未走完是一方面。」范宁解释道,「还有另一点很重要的是:我登上圣礼台的时间最晚,留给我的构思时间最长,大家可能不知道,从米尔主教揭示主题的那一刻起,我除了紧张外,就是一直在台下捏着怀表比划较劲,足足构思了4个小时外加17分钟,如果让我挨着尼曼大师上台,那我可就完了。」

范宁口中过于具体的时长,让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他强调了自己拼命「绞尽脑汁」的一面,而淡化了随意「挥洒灵感」的一面,这多多少少让大家心理平衡了点。

「较充足的时间,让我能更从容地思考乐曲结构。所以,我认为仅仅凭借此次主题探讨的表现来决定提名名额,对其他的艺术家们是不公平的。大家都知道艺术创作的进展本就带着跳跃性和不连续性,要是前面上台的朋友们,构思时间能多出哪怕一个小时,呈现的效果肯定都会大不一样。」

…对对对,的确是这样的。那几位心中五位杂陈的人,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虽然他们潜意识中十分清楚,范宁的演绎他们或许再久的时间也没法创作出,但他们的心理落差和自我怀疑感已经被打消了很多,也越发钦佩起范宁的态度来。

麦克亚当侯爵将脑海中那些还没完全组织好的措辞收回,用若有所思地眼光打量着范宁。

「尊重您的意愿。」见范宁自己表了态,尼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数月快慢的问题,无关根本。」斯韦林克同样如此表示,「不过,范宁先生,我恳切希望您为这部作品起个名字,并且由衷希望您事后能费些宝贵时间,将它整理成谱。」

命名的确是很有意义的事,听众心中都对斯韦林克的提议表示赞同。

如果它将来能够出版,无疑是复调音乐中极其重要的一部文献,也会成为无数钢琴家竞相练习和演出的重要曲目。

「我会考虑整理。」范宁笑了笑,「不过起名这种事情,我真的不太擅长,可以随意一点吗?」

「作为缔造者,您随心或随缘的命名,就是最权威的意志。」斯韦林克道。

「那我真就随缘了啊。嗯,让我稍微想一想…」

大家屏息等待了十多秒,然后范宁说道:「《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

参礼席上的罗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将头埋进了长椅看不到的下方。

「范宁先生这可真有够随缘的…他真的太有意思了…」

包括前面麦克亚当侯爵在内,很多人也同感忍俊不禁。

「这个名字,很好,十分纯正。」斯韦林克这位老人却无比认真的点头,并重复了一遍,「这又是一个历史事件,我们都是见证者。」

还有席林斯,他本身就是无标题的「纯音乐」理念者,此时更是大大赞赏这随缘起出的名字,认为范宁的确继承了中古时期那些艺术巨匠洒脱而虔诚的遗风。

吊唁活动第四项议程,艺术主题探讨至此告一段落。

时间已过晚上六点,众人用完了便餐,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范宁在自由社交场合受到了过多的关注,手上和口袋不出多时便累积了一大摞名片,包括艺术家和各上流社会人士的。

范宁乐于与人交谈,特别是艺术领域的深入交流,相比之下,这类过于走马观花或功利性的社交他并不十分喜欢,但他也清楚这是社会常态,艺术圈子也不能免俗,更广泛地结交朋友的确能扩大见闻面,以及利于今后营造更大的反响,况且今日他的确结识了几位才能和秉性尽皆出众的大师。

好在自己也不像还是在校生时,参加罗伊家的音乐沙龙那般青涩了,也早备好了自己的名片,于是范宁花了一些精力,去尽可能地拓展一些初次交谈感觉尚好的人脉。

但在人群熙熙攘攘中,他却时不时泛起一种孤独的感受。

这种感受从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演绎《哥德堡变奏曲》时就有存在,现在,他觉得孤独感还存在于交谈与交谈间的间隙中,存在于人流如织的廊道与教堂空旷高大的拱顶对比中,存在于圣礼台上跳跃的烛火和悄然无声的鲜花丛中。

不算是什么负面的感受,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还较为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这种孤独感的来源和成因值得品味。

巴萨尼弥留之际,他是孤独的吗?逝去之后,他是虚无的吗?范宁难以回答。

离下葬之时尚有一段时间,根据吊唁议程安排和诗人生前遗愿,等会教堂会安排唱诗班、乐队或管风琴来进行演奏。先是几位音乐家以巴萨尼的诗而谱写的艺术歌曲,再是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的《a小调安魂曲》。

没有什么需要继续投入精力的事情,静静聆听感受就好。

教堂的夜晚灯火通明,范宁一时从社交中抽离出来,再次仰望拱顶,这时一只大手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会长。」范宁转身后看清来人。

「在演奏进行的后期,你的灵性状态有变化。」维亚德林从范宁身边绕过,「的确很难想象你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获得如此的创作丰收,去年冬天我听闻了你晋级中位阶的消息,如果感受没错,你现在或许可以开始稳慎造访「盆地区」,直接感受一下辉塔对你的启示了。」

「您还没开始教我钢琴。」

「你之后可定期来圣塔兰堡找我授课…不过现在,紧张的阶段过去 了,难得空闲,也难得惊为天人,为什么不去找麦克亚当家的那位罗伊小姐聊聊?」

「我第一次见这种在夜间光线下的拱顶壁画。」范宁说道。

「上去转转?」维亚德林指了指高处的采光亭方向。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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