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55节

于是听众们看到,范宁有时一只手高速跑动,另一只手不停在其间左右跳跃,有时两只手臂交叉在了一起,右手在低音区演奏,左手在高音区演奏,甚至有几个片段,范宁将演奏状态的手掌高高竖起,另一只手如夹缝求生般,先在前者手背上方“点”出几个音,又绕到掌心下方来回穿插演奏。

如此巴洛克式的炫技性技法,单单从画面上的呈现,就能看得听众心潮澎湃。

结尾段落,范宁的右手越过左臂,在低音区火中取栗般地触击几颗零散的音符后,音域错位的声部重新聚合并拉开距离,双手回归原位,带出一片轻巧迂回的主和弦音群。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长出一大口气的范宁,自得中带着疑惑地发问。

这条变奏太容易碰出点什么瑕疵了,前世的自己曾经抓着它死磕了一段时间,但一旦提速演奏,总有这里那里的失误出现,没想到今天演绎得如此完美。

来不及细想,范宁左手重新奏出流动的低音,右手弹出一条以附点长音和下行音阶为组合的旋律。

变奏6,卡农曲。从第二小节开始,范宁右手再次叠加一条与前者走向相同的旋律,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整体音高整体上移了一度。

暗流涌动的低音,长短交织又此起彼伏的卡农旋律,再度让听众体会到了妙趣横生的音乐灵感。

“竟然又是卡农!?”这一下,年迈的斯韦林克大师差点快坐不住了。

他对浩如烟海的音乐作品涉猎非常之广,也很清楚一点:不管是严肃音乐,还是市井小调,很多知名旋律不可谓不优美,但如果把它与自身错开叠加演奏,恐怕大部分都像多个留声机卡带一样不协和...卡农旋律这样的追逐和咬合特性,注定了它的演绎自带极其严苛的条件,一旦前期的设计有任何考虑不周,哪怕只是节奏型稍稍改变一点,后面就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一次就够了,还来第二次?范宁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席林斯大师此时思绪异常激动地翻腾着:“卡农这种看似质朴,实则高深的技法,多少作曲者绞尽脑汁也就勉强做到声响的和谐...可他居然还嫌不够复杂!两条卡农都使用复杂的三声部进行,在低音声部写出额外的绵延音流,来丰富和声与情绪效果,难道说这位范宁先生,在复调音乐的造诣上已经到了接近卡休尼契这位巨匠之程度?”

看起来卡农这样的技法,远没有浪漫主义时期那些涤荡起伏的炫技之光来得耀眼,但它所呈现出音色效果与思想深度,是一种任何技法都无法超越的,“所有复杂之理皆可解构为简洁而规律的单元”,平稳韵律中展示出的是变化万千的生命力。

“够了!不需要什么变奏曲,这两首卡农曲就已经够了!...不,一首就够了!”尼曼大师的身体从参礼席上长长地探了出去,“如果今天的创作能力考察是唯一环节,如果不论其他维度,今年‘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名额,他毫无疑问可以占得一个!”

三重流动关系一寸寸地归于静止,这条精妙无比的卡农曲最后结束在较为安静的情绪上。

“第几条了?”趁着音乐的暂缓,下面听众有人小声交谈。

“已经是第六变奏了,篇幅上、逻辑上、技法上...或许不及大师的演绎,但完完全全地胜过了那些成熟艺术家...”

“就算不做理性分析,它也好听啊!太好听了!我都希望结束后他能整理出乐谱了。”

应该快接近尾声了。这是目前所有听众的预计,只要再作一个情绪热烈点的收尾变奏,或干脆回到最初那首静谧圣洁的咏叹调,这都是堪称完美的即兴。

范宁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趣味盎然地笑意,左手以带着波音的G开始,右手则奏出一条带着鲜明附点节奏的歌唱性旋律。

变奏7,二声部,吉格舞曲,风格自由又随性。听众立马就体会到,这是一首趣味性极强的变奏片段,两条旋律从始至终都贯穿着鲜明的小附点节奏型,而且带着即兴性的装饰颤音,音乐形象灵动而俏皮。

“又来了,不像是用作结束的变奏。”尼曼大师的洞察力很敏锐,“变奏1、4、7他用的是三首舞曲体裁,2、5是触技曲,3、6则是卡农曲...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旁边的好友席林斯转过头来,压低嗓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下一首他会继续选择技巧性的触技曲?”

“你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尼曼悄声回应,“这位范宁先生,似乎是想通过三个三个一组的形式,构建起一座音响建筑...”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忍不住在颤抖,“如果变奏9也是卡农的话,那也太...”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接着,范宁在低声部奏出一条下行的分解和弦,右手则已16分音符作反向上行,果不其然,第8变奏是一条带着技巧练习性质的触技曲,当它结束后,前排几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范宁下一步的动作。

第9变奏以弱而轻柔的力度尹始,在低声部自由对位的伴衬下,高声部从B音开始,奏出一支恬静的歌谣,一个小节后,中声部同样出现模彷式的旋律,但下移两度,从G音开始。

“果不其然...”这两位音乐界的泰斗人物顿时头皮发麻。

每三条变奏为一组,“舞曲体裁-触技曲体裁-卡农体裁”循环式的呈现,逐渐往上攀升...范宁正在用这种结构作为“建筑材料单元”,修建一座巍峨的音响大厦!

但能让两位大师出现这种反应,绝不仅仅是因为成功预言了卡农的出现,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事实!

——第3变奏,范宁使用的是同度卡农,第6变奏是二度卡农,第9变奏则是三度卡农。

还可以这样玩!?!?

什么叫他妈的炫技,什么叫他妈的他妈的炫技!

这两人…一人是恃才傲物的被乐界称为“吉尔列斯继承人”的席林斯,一人是风度翩翩、儒雅随和的尼曼,这两人心中已经语无伦次地爆出粗口来了!

范宁继续往下,左手弹出一支以长串装饰音开头的,抑扬顿挫的欢快旋律,紧接着次中音声部、高音声部和中音声部依次模彷进入,带着热情洋溢的乡土田园情调。

变奏10,四声部赋格,风格类似于加沃特舞曲,这在蓝星上是浪漫的法国宫廷里最世俗且潇洒的舞曲,其结构异常地紧凑严密,干净利落,而不显丝毫矫揉造作。

“这个赋格精妙之极。”维亚德林发现随着音乐进行,后面永远有更亮的亮点吸引他的注意力,“...4小节长度的主题接续呈现8次,前4次为呈示,中间2次为展开,后2次为再现,正好是32小节,仅仅保留最基本的结构,通篇没有一句废话,却将赋格曲的精髓和趣味完全呈现了出来。”

第11变奏,触技曲,二声部,音乐思路全部基于一个下行六度音阶+附点节奏音型展开,两条旋律穿插得十分严丝合缝,呈现轮流切换,疏密相间的呼应之美。

第12变奏,卡农曲,在重复低音线条的明确下,两条呈四度关系的旋律错开一小节展开追逐。

但这条卡农又出现了更让人惊掉下巴的特性:两条旋律并非简单的模彷,而是做了“倒影”的变形处理,第二条后进入的旋律走向,与原先进行的旋律呈镜像关系,依然能够共同发出和谐的音响!

“玩出花来了。”尼曼大师摇头苦笑,“这是第4组循环了吧?不仅卡农模彷音程再増一度,而且竟然还使用了倒影技法,这鬼东西也是能在舞台上即兴出来的?我觉得我至少需要在一个人独处时好好想想。”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能把这楼盖到多高。”席林斯缓缓道。

尼曼态度极为认真地说道:“目前已经有了4组12条变奏,加上首尾就是14个部分,逻辑结构上无懈可击…这个演绎已让我心悦诚服,他哪里是什么青年作曲家!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他的音乐会上聆听《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等艺术节结束后,我必然郑重向考察团提出建议,将他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人选。”

“应该差不多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也是忍不住都囔起来:

“整个圣塔兰堡能修到这么高的楼也没几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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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时间无家可归(4.8K二合一)

两位大师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其中,都觉得范宁的变奏应该快结束了。

但结束了第12条活泼风格卡农的范宁,未作片刻停留,便开始用左手营造出丰满绵延的长音线条,同时在高音声部奏出了一条由大量三十二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构成的旋律。

“还有?”席林斯和尼曼相视一眼,对方嘴里接下来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特别明显。

这位范宁先生灵感不要钱的吗?

变奏13,萨拉班德舞曲,原意在西班牙语中是神圣与行进,节奏偏缓,旋律幽雅而平易近人,尤其这里大量运用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音,使得作品更有一丝随心的意境,流动绵长,耐人寻味。

按照三条变奏为一组的架构,这意味着至少有15条变奏了。

“算了,别猜,专心聆听。”尼曼再次凝神屏息,如此精妙的复调音乐,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大量精彩的细节。

变奏14,范宁的状态再次变得微微紧张起来,左手弹出快速精巧的分解琶音。

这是作品中期难度最高的一首触技曲,整个变奏充满着跑动的因素,从第9小节开始又出现急速的波音音群,范宁双手再一次在高低音区做着大距离的跨越动作,快速敲击着那些形散实聚的音符。

变奏15,五度卡农,色彩暗澹的g小调第一次出现,速度也变为中慢速的行板。

范宁先是在中声部奏出下行四度级进音列,紧接着又在高声部作反向的倒影模彷,两个声部不同的运动方向,造成了音响被“撑开”的效果,让听众体会出了一种异常艰难的动力性。

听到这里,洞察力稍低的听众也逐渐掌握了规律。

就算是对艺术再驽钝的人,也从别人的口中理解了这部变奏曲令人战栗的巍峨结构。

微观上,每条变奏的小节数皆可按32:16:8:4:2分至最小音乐单元,并保持和咏叹调全部低音走向的一致性;宏观上,每3条变奏一组,以思想最为高深的卡农所小结,每逢3的倍数,卡农模彷的音程就多一度,体裁布局则按“舞曲-触技曲-卡农曲”的周期不断循环,各类华丽技法层出不穷…

g小调色彩的转换,为15号变奏带来了不安、压抑的情绪,范宁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的声部用指肚贴键连奏,如同沉郁的叹息,有的声部选择抚摸式的非连奏方式触键,似彷徨之人挪动步伐。

最后乐曲渐缓,旋律音来到主和弦的三音降B,并继续挣扎向前,C音,D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似躺在无垠草地,仰望浩瀚星空,意识逐渐飘向清冷的云层。

“结束了吗?”

看气氛极端静谧,尾音久久不散,仰头闭眼的范宁也足足有三个呼吸时间未动,不少后方听众如此想道。

这样恢宏的结构,庞大的体量,无出其右的巧思,灵感充盈却又不失数理之美的巨作,能得以在现场聆听其诞生的过程,哪怕是那几位相比暗然失色的成熟艺术家,也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应该不会是小调吧?”全程屏息聆听的罗尹,双手撑住前面,轻轻问向自己父亲。

“自然不会在小调上以如此游移的听感结束。”感受到崇高之意的麦克亚当,此时表情十分肃穆,“但我觉得这第15条变奏结尾所营造出的‘攀升感’,以及小调本身的‘清冷感’,似乎说明范宁已经把这座大教堂建到了穹顶,建到了神性所至之处,我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处理…”

侯爵大人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原本古井不波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管如何,你能在他手底下担任首席,这很好,以后多同他相处请教。”

作为在邃晓者中都是灵感极为强横的存在,麦克亚当显然对第15号变奏的理解相当准确。

这仅仅只是《哥德堡变奏曲》拱形结构的前半部分,在攀登至大教堂的穹顶后,后半段既是形式上的转折完善,又象征着启示闭环的后一段旅程。

对范宁而言,这场靠钢琴家一个人来完成的孤独朝圣之旅,虽未结束,但演奏初期的种种不安和自疑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音符最冷静的思考和最虔诚的表达。

清冷空灵的尾音近乎于无,闭眼凝思的范宁,双目缓缓睁开。

他脸上浮现出欣慰与喜悦的微笑,整个人状态再度积极了起来,提起左手,于低音区奏响了一个饱满有力的G大调主三和弦。

“冬!——”

一串热情洋溢的音阶从中音区奔流而上,后化作高音区铿锵有力的附点步伐,第二条音阶随后在低音区展开模彷和变形。

变奏16,以2/2拍的法国序曲风格,为这部巨作的下半场拉开帷幕,流动节奏与行步节奏的穿插结合,仿佛在观看一场盛大华丽的礼仪活动。

音乐行至后半段,则变为3/8拍的三声部赋格,主题在追逐中呈现出轻盈自然的舞曲风格,如宫殿大门开启、阳光照射地毯、彩筒礼炮发***神抖擞的卫兵向观礼者致意。

“我们完全低估了他灵感的丰富程度。”克里斯托弗主教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教堂穹顶,在沉静冥思之后,开始以新的心境眺望下方的壮丽风景。

用明亮饱满的大和弦作结后,范宁再次松开踏板,双手在琴键上作出诙谐幽默的跳音。

变奏17,二声部触技曲。“1-3-2-4-3-5-4-6...”先是左手旋律音级以三度迂回的方式向上模进,随后右手旋律又以六度迂回的方式向下跳去,营造出动感十足、趣味盎然的音响效果。

变奏18,六度卡农如约而至,范宁左手弹出一个摇晃前行的,似加沃特舞曲的旋律,在此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之下,两条卡农旋律先后奏出,仅仅相隔半个小节,以亲密的姿态展开模彷对位。

长短音的穿插搭救,就像一场双人舞中两人肢体的伸缩配合,弹性又轻巧活泼的音乐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聆听者面前。

“居然到了18条,已经是第六组结构了...”罗尹双手放膝、正襟危坐,完全沉浸在了范宁指尖下的音乐里。

她觉得舞台上的范宁先生,自原本空旷无垠的荒地起始,凭借自己一己之力,用一砖一石逐步砌建出了一座宏伟的大教堂,他的身形相比巍峨的建筑是如此之小,但建筑却是由他建成,这反而让其成为壮举,变得让人潸然泪下...

“这就是范宁先生此前所述的,‘数量’上的崇高和‘力量’上的崇高吗?...”聆听中的罗尹,膝上双手渐渐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第七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19,小步舞曲。大众最熟悉的舞曲体裁,最早起源法国乡村,路易十四执政期间,在宫廷率先用其伴舞,因此进入上流社会视野。范宁左手敲击出分解八度的跳音,以主题低音为走向,作为明朗的三拍子舞步,右手则编织出两个声部的甜美旋律,中声部始终保持着流动,高声部则慵懒而相对静态化,展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气质。

变奏20,触技曲。一开场范宁就肆意地伸出双手,快速而灵活地交替击键,奏出分解和弦的反向进行。第 9 小节,新的三连音式音群出现,横扫高低音域,两种素材轮番做倒影式发展,营造了极其炫技的音乐形象,最后以轻巧的分解和弦消失。

变奏21,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七度,g小调的沉郁色彩第二次出现,范宁以严肃沉缓的表情弹出主题,先是上行四度音阶,后是下行五度音阶,庄严中带着微微起伏的旋律互相追逐,似祈祷和告解交织,最后氛围落入静谧,以下行的小调分解和弦结束。

拱形结构的另一半,正在逐渐完成它的闭环。

第八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22,加沃特舞曲。范宁将主题的低音线条再次以最简洁的方式——一小节一个全音符来呈现。在此基础上,上方三个声部依次进入一个短小又鲜明的材料,简单质朴的对位方式带来几丝潇洒的意味,整个变奏在规则的问答中完成,具备鲜明的数理之美。

变奏23,触技曲。范宁调整了两个呼吸时间,微微舒展了几下手指,然后左右手接连弹下干净利落的一连串下行音阶,在发展过程中,它们逐渐被分割成四个一组,以双音的敲击或装饰音的点缀穿插其中,最后则化作双手交替的双音音群,结束在主和弦上。

变奏24,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八度,同样有一条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但此条变奏的卡农形式并不十分严格,范宁以慵懒随性的状态向听众展示它的复调线条,作为自己的休息和整顿。

因为,全曲戏剧性最深刻的地方,要到来了。

“范宁先生,你结束了吗?”罗尹一直把聆听当成了对话,下意识地轻轻问了出来。

舞台上的范宁,离开键盘的双手保持了提起的姿势,就那么一直悬在上空。

或者,他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不,还未结束。”前方传来麦克亚当的声音,极轻极轻,却在罗尹耳边清晰响起,“从他的构思来看,最大分界线在15和16变奏之间,后面应该具有同等篇幅的内容。”

“他似乎在酝酿一种情绪,或在找一种状态…”维亚德林神情严肃,“就像,即将讲述某种绝对不如忽视的事件一般。”

范宁的左手轻轻放上琴键,又提起,来回欲言又止两次。

第三次,他终于找到了那种音色和情绪的感觉,闭上眼睛,左手落键,弹下了一个微弱但凝重的g小调主三度双音,随后,右手弱起,小心翼翼地奏出一个半音化的回旋音型,这个音型往上方六度迈出艰难的步伐,然后似叹息般步步滑落。

变奏25,萨拉班德舞曲,缓慢的三拍子。在前世,这条变奏有一个别名,被称为《哥德堡变奏曲》的“黑色珍珠”,以暗示其极不寻常的质感、色彩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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