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社畜终归是看不懂的。
“我在帝国铁路系统内的职级暂未发生改变。”卢解释道,然后招手,示意侍从续上饮品和点心。
“只是从郡属分公司负责人,变成了总公司核心部门负责人,新的职位是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意料之外的调动,因为帝都近来的麻烦有点大...”
“安全与合规化生产?…”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眼神顺势瞟向了卢跟前桌面上翻开倒扣的小书本。
《〈绅士报〉鬼故事合集》…这灰暗的配色加之猎奇的封面名,让范宁忍不住把它拿了起来。
卢缓缓说明道:“在圣塔兰堡,《绅士报》是影响力处在二线档次的,偏男性向的社会生活类报纸,长期以来正刊受欢迎度表现平平,反而是每期顺带的‘鬼故事’栏目,保住了它中游地位的市场反响…”
范宁也未另行翻阅,就直接顺着读了读。
倒扣的位置是标题为《口令员》的短篇。
卢又继续解释:“‘鬼故事’栏目采用流动撰稿形式,来稿者多为帝国各领域资深从业者,这些精英人士有少部分热衷于从自身专长背景出发,杜撰一些‘灵异短篇’…《口令员》作者是著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他多次参与过提欧莱恩重大铁路事故的调查,并对铁轨钢材与设计的改进做出过巨大贡献…”
范宁耗时2分钟阅读完毕。
这篇“鬼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仅有2个角色,3天剧情。
第1天,叙述者傍晚顺着铁路沿线散步时,结识了口令员,后者分享了他的工作职责:通过发送调度电报、控制灯光按钮、操纵机械抬杆等方式来引导火车安全通行。作者精心设计了角色台词,来暗示口令员的心理状态异常焦躁不安。
第2天,叙述者再次与口令员相遇,熟络后问出了他不安的原因,原来是自己昨天走到他所负责的信号灯旁时,无意中作出了左手遮脸,右手挥动的动作——口令员经常会见到某个“幽灵”在灯下作出类似动作,更恐怖的是每次见到后,所对应路段接下来都会发生一次血肉模糊的可怕铁路事故。这让可怜的口令员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他知道又将发生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普通人,这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
第3天,叙述者非常同情口令员,萌生了尽力帮其摆脱这种高度焦虑状态的想法。他辗转联系到了当地最富经验的心理医生,但当傍晚两人去找口令员的时候,却被告知这个可怜人已在早晨被火车拦腰碾断。
鬼故事到这里就匆匆完结了,但范宁却读出了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
“这篇写得挺好。”见范宁合上书本,卢分享了自己的评价,“…表面来看是个鬼故事,实则在描绘当帝国工业技术飞速发展时,民众面对新兴科技,那种手足无措的不安定感。”
范宁点头表示认可:“这让我想起了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新闻的报道,不少学者和媒体对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了严重质疑和担忧。”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卢说道,“事实上自帝国上世纪中叶开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某郡就会爆出一起铁路事故,并通过报纸迅速传遍社会,整个社会一直都处在这个鬼故事所表现的那种高度焦虑的气氛之中。”
两人闲聊的功夫,对面两位少女也看完了这篇鬼故事,希兰抬起头:“的确,我对四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印象深刻,那起事件造成了159人的死亡和70人的重伤,单从死亡人数超过受伤人数这一点,就可看出现场之惨烈。”
…今天这话题是怎么过来的?
听着大家聊铁路事故聊得起劲,范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窗外阳光明媚的田园风景。
旅途之中,大家聊天断断续续,时而交流几句,时而闭眼休息或看风景。
好几个小时后,范宁又重提最初的话题源头:“…所以,你说你出任铁路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是因为帝都最近麻烦有点大?”
“安全生产问题。”卢说道,“圣塔兰堡自三季度以来,安全生产事故频发,大型事故好几十起,而中小微型事故已经发生的恐怕有千千万万…我们的新业务地铁,在试运营期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事故,铁路系统也出了几起涉及到个别民众重伤或死亡的事故…其他行业一样,单是我知道的几个大工厂和建筑工地,就因爆炸、中毒或塌方等事故累计造成超过三位数的人员死亡…”
“出于公共舆论带给下议院的压力,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已向好几个相关内阁部门提出了整改要求,不过那帮家伙的整改报告看似煞有介事,实则把事故责任层层推给了个人,认为是‘基层工人和基层管理者的素质低下导致了事故发生’,仅承认自己在‘督促公司做好人员管理’上存在不足…”
范宁听到这里皱眉问道:“安全生产事故原因,调查出来是什么呢?”
“常见的原因。”卢说道:“从调查结果来看,直接原因要么是机器故障,要么是工人误操作或管理人员的疏忽,但即使是后者,认为‘事故根源在于基层人员素质低下’也是极其愚蠢的…”
“说点自己具有话语权的,比如那篇鬼故事中提到的铁路口令员例子,从提欧莱恩三季度权威数据来看——平均每个信号房每天有714辆火车通过,大站高峰期火车吞吐量超过1500辆。这些口令员24小时分两班倒,平均每2分钟引导一辆火车通过,每1分零8秒发一封电报,每35秒切换一次指示灯光,每14秒操控一次机械杆,每天还会有3-10次不等的特殊调度工作需要配合…”
范宁听得额头见汗。
这种紧凑又容错率为0的工作节奏...他的焦虑感已经上来了。
技术含量或许不算太高,属于熟能生巧型工种,但试想,自己每一次操作都必须正确,否则两辆火车可能就会撞在一起…
弹琴还能碰脏点音,指挥还能稍微出点瑕疵...而且音乐是多姿多彩的。
“这工作,如果是做几天还好,做五年十年?见鬼...”范宁估计哪怕是自己这种有知者,最后都一定会出现心理问题。
他完全理解了鬼故事中那位口令员的焦虑感和负罪感从何而来——他很难想清楚事故的罪责究竟在不在于自己,理性或许表明“自己已实在竭尽全力”,但作为正常人,感性上无法接受血肉模糊的事故来源于“自己或对方口令员的误操作”。
“可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其他领域的产业劳工,大多同样在这种节奏紧凑又风险巨大的工作岗位上劳作。”卢这时总结道,“…所以,圣塔兰堡三季度安全生产事故高发,表面上看去是从业者突然放松了,懈怠了,变得玩忽职守了…但实际上,这是提欧莱恩工业浪潮之下的必然现象…”
卢说着说着,突然“哐当”加“通通通”几声。
整个车厢都巨幅晃动了几下,范宁觉得这类似手动挡汽车因误操作离合后的抖动。
列车开始以较快的幅度减速,在停止的一刻,所有人的身形都往前冲了一下。
...错车暂停?怎么搞出这么激烈的动静?乘客们都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并非经停站,窗外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山峦、原野和城镇风光。
卢原本沉稳淡定的脸庞陡然阴沉了下来,他一拍桌子,然后站立转身喝道:
“你们在搞什么玩意?列车长呢?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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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注视感(4K二合一)
“咚咚咚...”皮鞋点地的小跑声响起。
年纪约摸三十多岁,穿笔挺铁路制服,戴白手套的列车长以很快就站到了卢的跟前,后面跟着七八位乘务人员。
“亚岱尔先生,应是蒸汽动力系统出了点故障,已经完成紧急制动,暂未危险事故指征。”
列车长的回答清晰快速,但他的神色及语气中明显带着慌乱。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这趟车上坐着的是提欧莱恩铁路公司的亚岱尔少爷?
他不仅知道,还清楚亚岱尔少爷此番出行正是卸任分公司职务,赴帝都出任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一职。
自从这趟行程被确定了纳入他的负责车次后,这半个月时间里他光是组织排查工作的次数,就已经超过了今年前7个月的累积量!
安全隐患排查、机械部件检修、优化乘务服务、人员培训考核…所有铁路事故案例中的风险点全部过一遍,曾经有过苗头的重点进行连查,不管到没到检修周期的零部件通通检修,车内卫生大扫除,食品茶水上新,全体乘务组人员取消休假,用来温习各项业务知识…
只求此趟行程别出什么乱子。
这行程都过半了,蒸汽动力系统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
见鬼,未必所有死角扫了一遍,最后发现煤忘了加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了几秒。
卢的脸色自然有怒意,尽管他知道从现在整个帝国工业系统的统计频率来看,发生点什么小型意外简直稀松平常,但自己刚刚顶着“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的头衔赶赴帝都,就当场碰到了一起…
列车全速行驶过程中动力突然丢失,这是闹着玩的?万一碰巧遇到点意外状况…
所有的安全事故表面上都是碰巧和意外。
而且还是在和朋友们讨论铁路事故话题的时候…作为负责人,这简直在情绪上没法接受。
列车长向卢报告的表情带着故作轻松的职业微笑,但脑子里已经摆出臭脸,把手下这帮家伙骂了十五遍了。
“还愣着干什么?电报发了吗?发了…那就赶紧去查找原因检修啊!”额头已经见汗的列车长赶紧发号施令,周围工作人员一并称是,迅速散去。
“这种意外事件真是极度破坏心情。”卢重新坐下。
“概率问题而已…现在大概到哪了?”范宁瞟了一眼车窗,从太阳高度来看大概下午四五点的样子。
他倒是无所谓,这类事情就算放到前世,也是经常发生的。
不就是火车故障,到站晚点嘛…没有相关职位包袱,心态就会自然平和。
提前这么多天出发,自己也没什么需要急着赶到帝都办的事。
卢回答道:“正常行程为7小时46分钟,也就是下午6点多到达圣塔兰堡铁路中心站,现在列车大约即将进入圣塔兰堡行政区域。”
范宁伸手拿起《〈绅士报〉鬼故事合集》,再次随便看了几篇灵异,抬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涉及到神秘因素?”
“您说现在?”卢神色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哦,您是说帝都安全生产事故率的问题…嗯,如果是神秘因素的话,它是如何起的作用?这似乎很难理解…”
希兰尝试着提出猜测:“比如,隐秘组织无形中影响了人的行为模式,使其变得更倾向于风险偏好型决策?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卡洛恩,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果戈里小镇短途旅行时,聊到过的近期常见冒险事故,包括冲浪困于礁石的,飞艇跳伞重伤的,还有老警官提到的探洞死亡的。”
卢说道:“若是隐秘组织所为,会造成局部地区安全生产事故的失衡飙升,但我有分析过内部数据,首先整体上,各大教区上涨得十分均衡,其次个别上,工厂单位的事故增量也符合其历史情况,往年表现好的,事故增量相对更少,往年表现就差的,新增事故相对更多...”
“——换而言之,圣塔兰堡新历913年三季度的安全生产事故增量,很符合数理统计规律!如果是有神秘因素介入,那说明这个隐秘组织几乎均匀影响了帝都所有的工业企业,这…这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范宁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之色,他觉得卢的分析也有道理。
“当然,神秘因素永远需要考虑在内。”卢说道,“特巡厅已部署了很多排查工作,既有各大有知者组织的任务,也有警安局的任务,你们待会踏上圣塔兰堡的土地就能感受到氛围了。”
“而且,的确有个小蹊跷,虽说和生产事故几乎没什么关系…”卢侧身低头,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活页夹。
在桌面上打开后,众人看到里面是一大堆小尺寸的黑白照片。
范宁伸出手,随意拨拉了几下,然后瞳孔猛然收缩。
这些照片都是局部拍摄镜头,周边环境似乎是居家摆设,但每张照片中都有一根蜡烛!
蜡烛高低粗细各异,摆放位置也各异,有的在桌面,有的在烛台,还有的是横放的储存状态,但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奇特造型。
它们似乎是由两根蜡烛并在一起融成的,横截面构成了两个相交的圆,烛芯也是两缕并在一起。
“很奇怪吧。”卢见大家都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说明了其照片来源,“这是我安排帝都的手下,在一部分铁路事故的当事人家中调查时拍下的。”
“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确定这蜡烛本身没问题,寻常商店定做的而已…在调查中当事人愧疚于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对于此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解释这是当下圣塔兰堡的潮流,商家也是看见商机才制作的,毕竟提欧莱恩这年头经常刮过一些奇怪的潮流之风,前些年蕨类植物的风靡我也始终弄不明白…”
“这蜡烛或许和超验俱乐部有关。”范宁斟酌片刻后,还是分享了出来。
当初调查钟表厂时,他在体验官“埃罗夫”的办公室内就发现了这种蜡烛。
后来在一些上世纪文献中,他进一步了解到,超验俱乐部认为佚源神“观死”和“心流”具有“双生关系”,一位“生于永逝”,强于“荒”相,一位“亡于长存”,强于“茧”相,当时他就猜测过,这种蜡烛会不会是他们特有的祭祀所用物品。
在范宁简明扼要的解释后,卢表达了对于他分享隐秘情报的感谢,然后声音稍稍压低:“近期我会尝试一次和‘烬’有关的晋升,其取决于特巡厅的外协员编制批准时间,它能帮助我在竞选分管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的下议院议员中获得优势,这会有利于打开一些新的工作局面...”
特巡厅掌握的有知者群体分为调查员和外协成员两类。
调查员自然是特巡厅综合能力最强,最核心的团体,但外协员也是货真价值的,隶属于特巡厅编制范围的官方有知者。
下议院掌控帝国实权,大工厂主阶层掌控下议院。作为代表当局利益的有知者组织,出身于工厂主阶层的人更容易被吸纳为调查员,同时特巡厅也会给每个财阀家族分配少量的合法有知者编制。
“当然不管如何,到了帝都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对铁路系统的排查整改工作,单方面苛责从业者的素质是不切实际的,先取消了那个该死的口令员2班倒制度,改为24小时3班倒,同时优化安全监管流程,推动技术升级改造…”
乘务员已用车厢内部电台告知全体乘客,期间罗伊也来问过两次情况,不过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列车仍然稳稳地停在田野之间,
如此长时间的旅途,众人话题总有聊完的时候,琼换了好几个姿势欣赏车窗外的风景,但静止的单调使她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怎么回事,这帮家伙的检修工作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卢嘟囔一声后,起身离开了车厢。
“确实久了点。”范宁也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身子。
当他看到卡普仑仍然把头埋在一堆乐谱中间,手掌来回滑动,口中念念有词时,终于坐到了这位指挥助理的对面。
“我很好奇你这是每天晚上不睡觉,白天也不休息的吗?”范宁看着卡普仑层次分明的黑眼圈提问。
卡普仑抬起头讪讪一笑:“我在研究学院派指挥法和那些个人风格强烈的指挥大师的差异…我总是发现此前老师教我的东西,和我在演奏现场看到的东西有区别。”
他见范宁坐到了对面,似乎目前时间较为充足,存在指点自己的可能,于是嘴里哼起了迈耶尔某部歌剧的序曲旋律,同时手掌小幅度动了起来。
一小段结束后,他说道:“您看,这是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人体平均分为两半,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上下左右4个方向都做了明确规定,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横向运动,中线碰头且不能交叉…我花了大量的训练让自己不越规矩,却越来越觉得受拘束,我也尝试过学习大师们,由着情绪起伏做出各类戏剧性的动作,但那样乐曲又会走向失控…”
“您说,这是不是我的基本功仍然练得不到位所致?”
“三种拍子的六种点线模式给我打下看看。”范宁此刻的确有点无聊,既没有音乐听,也没有钢琴练,他悠闲地靠在了沙发上,准备看看卡普仑的基本功。
卡普仑依言照做,按顺序打了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所谓点状挥法,就是在一组节拍内的拍点处理得更加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都是刚硬的直线,这适合一些风格欢愉、节奏明快,比如进行曲一类的段落。
而线状挥法则相反,拍点处理得相对没那么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是柔和且不甚规则的曲线,这适合一些柔美、舒缓、抒情或哀伤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