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眉头皱起来，边咀嚼边拿起手帕抹抹嘴，最终却摇了摇头，“李察，我说真的，这一行不是那么容易能赚的。”
领主大人还没说话，正忙着煎鱿鱼的厨子先不干了，“这位大人，我们掌握的菜式可是超乎想象的美味。”
半身人有自傲的本钱——他们的新雇主，高山堡领主李察大人，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却满肚子不知从哪来的理论，掌握着非常新颖且成体系的美食知识。
即便骄傲如半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知识对他们很有参考价值。自从得到领主大人指点后，半身人们就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迎来的是整个世界天高地远。
他们也确实太有烹饪天赋，没用几天就完成了青出于蓝的过程。如今整个高山堡上到领主下至奴隶，都对他们的手艺赞不绝口，就是半身人自己也觉得大有长进。
“亲爱的厨师先生，我完全相信你们的手艺，但关键从来就不是味道。”索伦放下叉子，很认真地说道，“荒野人酋长喜欢庞贝的食物，而我们庞贝贵族又崇尚南方圣荷西风范，难道仅仅是因为味道吗？”
圣荷西是个坐落于庞贝南方的国家，面积略小但实力反而更强，历史上和庞贝屡有边境冲突，直到最近几年才算实现了短暂和平。
但即便如此，华丽热情的圣荷西文化在庞贝贵族青年中日渐流行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无论衣食住行，他们都乐于模仿那个气候更温润的富饶国家。
李察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但要不嘴硬一下他就不是李察了，“难道不是吗？”
“你对于商业的认识太朴实了。”索伦在坐垫上挪挪屁股向李察靠近些，“对于市井平民来说，实惠和味道是最重要的，但上层可没那么简单。”
“上层难道不讲究味道？”李察让他这么一说又有点糊涂。
“我最喜欢牛肉切薄片腌制完炸干，拌胡椒盐巴干蒜末来吃。”索伦给他举了个例子，“这东西好做又便宜，谁能说不好吃呢？但哪家名门也不会真把它当成待客的正菜。”
李察看他好像没有继续用餐的意思，边听边拿着叉子一口一块。
“有钱人吃饭不光是为口腹之欲，风尚，风尚才是最重要的。”索伦端起杯子喝茶润润喉咙，“因为圣荷西的繁荣深入人心，所以庞贝人崇尚圣荷西风尚，所以圣荷西餐厅能大行其道。说实话我本人对圣荷西风味没多少兴趣，但为体面也不得不偶尔光顾。”
李察不禁猜测索伦在这方面肯定吃过大亏，一听就是过来人，不然凭什么说得这么有道理、这么深刻，说不定当年裤都赔掉了。
“而高山堡厨子的手艺不错，毕竟没好吃到不吃死人的地步。”索伦语重心长地总结道：“自荒野的风味在庞贝不可能流行起来，更别说一炮而红，除非你有耐心慢慢经营。”
“李察男爵，请问你有这个耐心吗？”索伦反诘。
领主大人当然没有，他的目的是赚快钱，又不是为了给庞贝精神文明添砖加瓦。慢慢经营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都太大，这两样又偏偏都是他最缺乏的。
“其实还有种可能。”李察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哈哈，对。”索伦不忍心打击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哪怕有些好高骛远。
“要是将来高山堡能变得像圣荷西那么繁荣，这生意倒可以做做。但真等到有那一天，你恐怕又看不上区区几个小钱了。”
他说完低头一看，菜没了。
第七十一章 王国的分歧
李察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稍作验证，不得不承认索伦的这番确有道理。现如今是个浮躁年代，货好不如吆喝好，诚哉斯言。
创收计划宣告破产，不过对掌握铁器贸易的李察来说，其实也不太在意，拿出来聊聊权当调节气氛。
轻松写意的话题到此为止，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戏肉。
李察和索伦对视一眼，各自微笑，同时互相在心里骂对方奸猾似鬼，很有默契地屏退了各自随从。
“爵爷，我得感谢你。”
李察是老奥兰多侯爵的私生子，以传统贵族的观念来看，他和奥兰多家族之间的龌龊其实很不体面。
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的，面对权势地位如此不对等的矛盾双方，一般人能做到两不相帮就不错了。
但索伦作为奥兰多家族的说客是怎么做的？大手一挥很慷慨地提供无息贷款，额度远在李察心理价位之上。私下里还派自己私生子对他示好，这种态度算不上二五仔但也很微妙了。
没有他一路大开绿灯，领主大人的开拓之旅八成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
“我猜，你是想知道为什么。”索伦取出个嵌宝石的金鼻烟壶，倒出一撮褐色粉末在手掌上，鼻子凑上去猛吸两下。
他的脸和脖子上浮现出一抹殷红，整个人精深很快振奋了许多。
“的确想知道。”领主大人是真的很好奇。
他当初都准备好喊一嗓子莫欺少年穷然后单干了，没成想一腔热血扑了个寂寞。
“三个原因——第一，都是私生子出身，我怀有部分同情心理。”索伦拽了个靠枕垫在身后，半躺着仰在上面，眼神放空看着天穹，“第二，奥兰多家在南方省还有点势力，手可伸不到咱们这里，所以我就算搞点小把戏，他们发现不了。”
可能是嫌天气热，索伦动了两下嘴唇同时用拇指搓了搓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领主大人顿时感到一股稳定而凉爽的微风迎面而来，一下子凉快不少。
“第三呢？”李察知道这第三肯定才是最重要的，
前两条只是提供了实施可能，但任何举止的实现，一要有可能二要有驱动，现在还缺驱动。
就像领主大人平时收拾尼赫鲁，那些五花八门的理由都是提供可能，真正的驱动来源其实是“看你来气”。所以尼赫鲁若想少挨收拾，要么争取少干点傻事，要么得想办法别那么讨领主大人嫌。
可惜，他受到的磨难和挫折可能还不够，这个简单的道理还没想明白。
“听我说。”索伦伸出两根手指头晃晃，抽开话题问了件不相干的事，“你知不知道，咱们庞贝这些年内部一直有两大派系。”
“不知道。”李察摇摇头。
虽说他现在好赖算是个贵族，但开拓贵族消息渠道跟传统贵族没法比。领主大人对上层基本两眼一抹黑，别说派系斗争这种秘辛，连当今皇太子叫什么名都搞不清。
“该不会是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吧？”他一脸膈应。
李察发誓但凡索伦敢点一下头，他绝对立刻扭头就走。争来争去皇位又落不到他李察头上，干嘛去趟浑水。
索伦翻身坐起来，一脸哭笑不得，“咱们庞贝统共就一位殿下，谁跟他争？况且陛下还正年富力强，远没到退位的时候。你想象力不要太丰富好不好。”
李察讪讪笑了两声：“是哪两派？”
“一派倾向于圣光教会，希望庞贝能被教区接纳。而另一派更偏向冰雪女神，不愿跟教廷产生太多瓜葛。”
“哦。”领主大人了然地点点头。
圣光教会是目前整个人类世界的主流教派，绝大部分曾繁盛一时的古代信仰都被排挤得销声匿迹。
目前大大小小的人类国家里，有三分之一左右国名前都挂着个“圣”字，这是他们虔诚的象征，也是圣光教会几乎已经一统天下的象征。
之所以还要说几乎，是因为在庞贝这个盘踞在人类版图最北方、面积最大、人口也第二多的国度，圣光教会还方兴未艾，冰雪女神才是人民寄托信仰的对象。
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确实和气候有关，庞贝北方冬季时常发生严重的冰雪灾害，客观上更有利于冰雪女神信仰传播。这方面李察自己深有体会，他在南方省时还多少能看到圣光教会的布道机构，越往北走越是难觅踪迹。
但更重要的还是庞贝气质上就跟其他国家略不同，不光信仰，有些别的事也不怎么能尿进一壶里去。具体来说比如：军事、政治、民俗、艺术、风土、血缘……以及其他等等。
“你和温格分属两派？”领主大人一脸狐疑。
他虽然没和那位同父异母的温格侯爵打过交道，但想来实权侯爵的智商总不至于低到击穿地板，怎会委托政敌帮忙。
“不不不。”索伦连连摆手，“小温格是抵制圣光教会的那一派，但法师不相信神明，所以我是世俗派——也就是中立。”
“法师一般也不会吸烟。”李察伸手指了指索伦手上的鼻烟壶，这东西比普通烟叶更刺激。对于追求理智升华的法师来说，刺激性本身就应该杜绝。
“不是鼻烟，巨河狸脑髓粉末。”索伦把容器重新揣进长袍里，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缓解我的偏头痛。”
偏头痛在法师群体中算是职业病，身体孱弱又高强度用脑导致的结果。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也不信仰任何神明。”李察看着索伦的脸，等着他大吃一惊。
世上毕竟从没有过真神降临的确切记录，所谓的神迹看起来也难以服众。以领主大人长在红旗下的经历，叫他全身心信仰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东西，简直做梦。
不过这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我早就调查过你，咱们这样的无信者在王国贵族中太稀少了。”索伦搔了搔自己花白的头发，“正因为珍稀物种值得保护，所以我才决定帮你一把。”
“就这样？”大吃一惊的人反而是李察，理由居然如此随性，叫他有点不敢相信。
“不然还要怎样，给你引出一整幕宫廷斗争大戏？”索伦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冲他直笑，“有些事情没必要想得复杂，因为真相本就简单。”
“等等，你不会想拉我进中立派吧？”李察被索伦带着跑偏的注意力终究还是回归正轨。
“是有这个想法。”索伦坦然地点点头。
“靠！想都别想！”李察怎么会不知道但凡涉及到争端，中立派都是两头讨打，“古代有位吟游诗人就是中立派，结果无论那边当权都被不断罢黜，不过他的诗倒真是挺不错的。”
索伦耸了耸肩，“如果将来有一天到了非要站队的地步，我个人建议你选圣光教会那边。”
“为什么？”
索伦从怀里摸索片刻取出三枚金属片放在手心，“看这个。”
李察拈过来正反看了看，是庞贝的金银铜币。他还以为其中有什么特殊，但仔细观察也只是最普通的钱币。
“圣光教会要出钱收买我？”领主大人只能这么猜测，激动得鼻息陡然粗重起来，他还从来没碰上这种好事。
银弹攻势对别的贵族可能效果一般，但拿来对付高山堡领主绝对是一砸一个准。
“李察大人，您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什么呀？”索伦直接捂住面孔，一边连连叹气一边说道，“我是说——它们的兑换比例是一金币兑十二银币，一银币兑二十四铜币。其实庞贝完全有能力通过调整币重，把比例调整到更容易计算的数字上，但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冰雪女神背生十二只羽翼，且其坐下有神使二十四位吧。”这种常识李察还是知道的。
冰雪女神教会的神职人员掌握着十分犀利的冰系神术，在庞贝势力不小，如今的币值就是他们和王室斗争的结果。
“是啊，但对于市井来说，计算可不太方便。”索伦很惋惜地咂咂嘴，“神有十二只羽翼，我们人却只有十根指头。”
李察很认同地点点头，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平民日子，自然明白用起来有多麻烦。
“冰雪女神教会对世俗的影响太深入了，而如今如今庞贝的萨格雷陛下可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起码发展了数学，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12乘24等于288。”
李察边胡扯边把金币扔进自己兜里，只把银铜两枚还给索伦。无非是神权和王权的争执，还窝在荒野上的高山堡领主并不打算操心。
“我说，你现在也算有名声地位的人了，这点小便宜都要占？”索伦晃晃手里两枚钱币哭笑不得。
“穷啊。”领主大人一脸混不吝，“蚊子腿也是肉，况且我还欠着你一千金币呢。”
“现在是一千零一了。”索伦幽幽说道。
“靠！”李察赶紧一甩手把金币扔了回去，“你也算有名声地位的人了，一枚金币都要计较？”
“你说的，蚊子腿也是肉啊。”
第七十二章 大吃三惊
高山堡距离科伦足有数天路程，索伦专程跑一趟可以说兴师动众。但来到后聊得却都是些闲散的东西，没表达出什么目的。
李察感觉他似乎是闲极无聊，所以心血来潮出来逛一圈。直到索伦临走时，领主大人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道：“爵爷，真就走了？”
原本正要上马的索伦扭头看着他，扔下随员和坐骑独自走向李察：“是不是觉得我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至于，只是似乎很恣意随心。”李察用词比较委婉，没好意思直接说莫名其妙或者神经病。
“是呀，是很恣意，甚至可以说是妄为。”索伦怔怔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知道什么叫老混子吗？”索伦拍着自己的胸口，没等李察回答就自己做出了解释，“被按死在贵族苑苑长的椅子上动弹不得，就是老混子。”
“因为上不去下不来，所以谁都管不了我，所以只要别太出格我就可以恣意妄为。”
“我听说你发展的不错想来看看，所以扔下一堆公务不管，打马就来了。同样，我想帮帮无信者，感觉捅不出大篓子，随手也就帮了。”
“得了吧，这已经是特权了。”李察羡慕得简直要流口水。
索伦咧嘴笑了，似乎想以此隐藏自己那份无可奈何，但笑着笑着终究忍不住叹气。
“是特权，但这是专属于老混子的特权，你又何必羡慕。”索伦忽然扯开衣领，使劲挠了挠脖子，留下一条条鲜红抓痕。
同为私生子出身，李察和索伦却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索伦选择融入家族换取支持，前期肯定顺利些，但私生子永远别想威胁嫡系的地位，最终只能在家族体系内找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安身。
而李察被迫选择自力更生，起步难度无疑大了很多倍，好处是以后天高任鸟飞，再也不用担心被网住。
“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单干。”李察心想要不你辞了那苑长，高山堡施法小组组长的位置给你留着。
“也不是。”索伦从怀里取出金鼻烟壶亮了一下又收回去。
“打个比方，我对巨河狸脑髓轻微过敏，但偏头痛又十分严重，所以不得在忍受过敏还是忍受偏头痛之间选一样。”
“在抱怨脖子痒的时候……”索伦又伸手挠了挠脖颈和胸口，“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豁免了更难受的头痛，这就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