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那身昂贵的阿玛尼西装,他却浑然不觉。
宋子豪看着他,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知道,自己亲手斩断了兄弟最后的念想。
良久,小马哥将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东西,丢在宋子豪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张机票。
从台北,飞往港岛。
“豪哥,”小马哥的声音恢复了沙哑,却出奇的平静,“你想做个好人,那就去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酒浸湿的衣领,那个桀骜不羁的小马哥仿佛又回来了,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萧索。
“以前,我们是兄弟,一起走江湖。以后……”
他顿了顿,看着宋子豪,眼神复杂。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好好的,就行。”
说完,他没有再看宋子豪一眼,瘸着腿,一步一步,走出了包厢。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子豪怔怔地看着那张机票,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港岛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潮湿而温热,带着海水的咸腥和都市特有的喧嚣。
从启德机场出来,宋子豪没有联系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坐上了一辆破旧的计程车,报出了一个地址——将军澳华人永远坟场。
山道蜿蜒,绿树成荫。
他找到了父亲的墓碑,照片上的老人依旧是记忆中那副严肃而慈祥的模样。
宋子豪跪了下来,用袖子,一点一点,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希世珍宝。
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跪着,任由山风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
“阿爸,”他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我出来了。以后,我一定做个好人,不再让你失望。”
这句誓言,不是说给江湖听,不是说给兄弟听,只是说给这块冰冷的石头,和自己那颗饱经沧桑的心。
他点了三炷香,深深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
青烟袅袅,盘旋而上,仿佛将他的心事,带向了另一个世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心中仿佛放下了一块巨石,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些。
然而,当他沿着石阶走下,快到陵园门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一辆漆黑的平治,如同一只蛰伏在路口的沉默巨兽,车漆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安静地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微笑着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四名穿着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神情冷峻,如同护卫。
男人正是谭成。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宋子豪身后的小弟,而是谭氏国际贸易公司的董事长,港岛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身上那股斯文的气质,与这肃穆的陵园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豪哥”谭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容温和,眼神里却看不出半分暖意。
“你出来了,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宋子豪的耳中。
周围那四个大汉,不着痕迹地散开,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宋子豪的眼神平静如水,他看了一眼那辆价值不菲的平治,又看了看谭成身上那套手工定制的西装,淡淡地说道:
“我表现好,减刑提前出来了,不想麻烦大家。”
他没有提小马哥,也没有提砂哥。
这是他和谭成之间的事,他不想把任何人再牵扯进来。
“麻烦?我们兄弟之间,说什么麻烦?”
谭成笑着走上前,亲热地想去揽宋子豪的肩膀,却被宋子豪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谭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
他收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西装,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豪哥,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很想你啊。公司现在做大了,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主心骨。”
他凑近宋子豪,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语气说道:“
你回来,继续做大哥。我,还是做你的小弟,帮你打理公司。我们兄弟联手,整个港岛的生意,都是我们的!”
宋子豪只是看着谭成,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岁月,也看透了人心。
“阿成,”宋子豪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宋子豪了。”
他顿了顿,迎着谭成那双渐渐眯起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做大哥很多年了。我想,重新做人。”
谭成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宋子豪,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重新做人?”谭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冰冷,“豪哥,你是不是在里面待太久,把脑子待坏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宋子豪的脸,声音阴冷如蛇:“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以为你说一句金盆洗手,以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宋子豪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都过去了。”他缓缓说道。
“过去?”谭成冷笑一声,他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恢复了那副商界精英的派头。
“豪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子豪,“回来帮我。”
宋子豪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路,是我自己选的。”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谭成的眼神,彻底变得阴鸷。他深深地看了宋子豪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嘴角重新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希望你不要后悔。港岛的路,不好走。尤其是……想做好人的路。”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坐回了平治车里。
黑色的轿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像一头离去的猛兽。
宋子豪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影,久久没有动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走的这条路,已经布满了荆棘。
.........
宋子豪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影,久久没有动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走的这条路,已经布满了荆棘。
山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拂动他单薄的衣衫。身后是父亲的安眠之所,眼前是维多利亚港升腾起的万丈红尘。他曾在这红尘里翻江倒海,如今,却只想做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埃,悄然落下,不惹半点涟漪。
然而,江湖不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接下来的几天,宋子豪第一次尝到了普通人的滋味。
他去了旺角的一家茶餐厅应聘杂工,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那眼神像是审视一件过了期的货物。当他坦陈自己刚刚“出册”(出狱)时,老板娘脸上那点仅存的客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嫌恶与警惕,挥手让他走,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他去了观塘的工厂区,想找一份看仓库的活。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叼着烟,翻看他那份空白得可怜的履历,当看到“服刑”二字时,他将表格丢回桌上,吐出一口烟圈,懒洋洋地说:“等通知啦。”
等通知,就是永远没有通知。
他也曾去过一个建筑地盘,想凭一身力气吃饭。工头见他身板还算硬朗,本已点头,可当负责登记的文员要求他出示身份证,并照例询问有无案底时,工头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地盘上龙蛇混杂,但没人愿意用一个刚刚放出来的“大圈”,谁知道他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一次次的碰壁,像是一阵阵冰冷的海水,不断拍打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堤岸。他走在弥敦道上,红色的双层巴士如疲惫的巨兽,喘息着吞吐人流,橱窗里琳琅满目,霓虹灯初上,将这座城市装点得如梦似幻。可这满城的繁华,却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没有一扇门是为他而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比监狱的高墙更令人绝望。
这天傍晚,他揣着口袋里最后几张钞票,走进一家街角的大排档,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牛腩面。热气腾腾的面汤,驱散了些许深秋的寒意。
邻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独自喝着啤酒,看样子是个跑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老人似乎认出了他,犹豫了半晌,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不是豪哥?”老人试探着问,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和不确定。
宋子豪抬起头,记忆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才依稀记起,这人似乎是十几年前,在码头帮他们卸过货的一个老伙计,姓坚。
“坚叔。”宋子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坚叔见他承认,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慨:“真是你啊,豪哥。你……出来了。”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坚叔看着宋子豪碗里那清汤寡水的面,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叹了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
“豪哥,时势不同了。”坚叔喝了口酒,压低声音道,“现在这世道,想走正路,难啊。特别是我们这种……出来的人。”
宋子豪默然,只是默默地挑起一根面条。
坚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豪哥,如果你不嫌弃……我倒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只要你肯卖力气,就给你一口饭吃。”
宋子豪的筷子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坚叔。
“荃湾码头。”坚叔一字一句地说道,“去找一个叫光叔。就说,是坚叔介绍来的。”
……
荃湾码头的风,永远都带着一股咸湿的腥气,混杂着柴油和铁锈的味道。巨大的起重机如钢铁巨人般矗立,发出沉闷的轰鸣。
''无数光着膀子的汉子,扛着沉重的货物,在船板和仓库之间,构成一道道流动的风景。
这里是港岛最底层的世界,汗水比钞票更真实。
宋子豪找到了那个叫光叔的工头。他是个身材粗壮的汉子,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晒得黝黑,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锐利得像鹰。
“坚叔介绍来的?”光叔上下打量着宋子豪,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手虽然干净,但骨节粗大,虎口有茧,是一双握过枪,也扛得起重物的手。
“是。”宋子豪回答。
“坐过监?”光叔问得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是。”宋子豪答得坦然。
光叔将嘴里的烟取下,在手里把玩着,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干净旧衬衫的“新人”。
“在这里做事,没那么多规矩。”光叔的声音粗粝而直接,“只有一条,把力气用在货上,别用在人上。做得唔做得?”
宋子豪看着他,看着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麻木、或警惕的眼神,看着远处那艘正在缓缓靠岸的巨大货轮,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做得。”
没有合同,没有保证,只有一个口头的承诺。
宋子豪脱下衬衫,露出了虽然不再年轻,但依旧轮廓分明的肌肉。
他从一个老工头手里接过一副磨得发亮的手套,扛起一个麻包,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肩上,让他一个趔趄,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