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87节

  顾濯笑了笑,笑容明快如春雨,自问自答道:“答案很简单。”

  “我自远方来。”

  他说道:“非是此间人。”

  声音落处,有雷鸣至。

  这道雷声是那般的突如其来,以至于生活在神都的人们都受了惊,诧异今年的惊蛰早至,万物提前复苏。

  顾濯神情如前,不为所动,微笑说道:“我知世外之世,我知天上之天,我知入夜后那满天星光自数万年前而来……穹苍之后是无垠宇宙,宇宙是永恒的冰冷与漆黑,以及死寂。”

  “是的,正因为你知道。”

  再有声音幽幽而来,带着若有还无的叹息:“好奇是铭刻在人类心中最深处的禀性,这藏在最深处的好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挖出,但只要有朝一日被发现,那将会绽放出最为动人的光彩。”

  顾濯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千万年来那些站在最高处的修行者始终要往前的根本原因所在,易水第四代祖师宁死也要踏出那一步的缘由。”

  “但那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吗?”自明月而来温柔的嗓音隔着千万雨水,再次响起:“你同意的。”

  顾濯平静说道:“是没什么好看的,可这不代表那是不值得好奇的事物。”

  万物再次无声。

  顾濯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晨昏钟随之而行。

  他来到未央宫外,见百官自雨中争相奔来,彷如潮涌。

  然而在目睹顾濯走出殿外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往前一步。

  画面一片死寂。

  “就像此时此刻,无数年来有无数人如潮水般涌来,所以我们需要有你站在最前方,避免有人打破天地间的平衡,致使毁灭的到来。”

  千千万万道不同的声音于这时响起,重复来到顾濯的耳中。

  顾濯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一位苍老的官员战栗着身体,颤抖往前。

  那是当朝宰相。

  他在万众寂静中往前,朝着未央宫走去,什么都没有说,但谁都知道他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会向顾濯出手,然后死在道主手中,以此结束自己这一生。

  这是愚蠢,还是忠诚?

  很多人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无法得出一个完全说服自己的答案,因为思绪有万千,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个完全纯粹的决定。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的纯粹可言?

  那些声音再次到来。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你只要拒绝他的前进,那就足够了。”

  “你看,有勇气来到你面前的人,只是那么寥寥数位。”

  “你不会为此而遭受太多的难过。”

  “你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

  “你是背负万千的圣人。”

  “你是神明。”

  万物相颂,至诚至信。

  顾濯很清楚,只要自己轻轻点一下头,那先前所言的一切都会成真。

  他的道心不需要旁人的回答来坚定,但他依旧望向那位苍老的宰相,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宰相微怔,意外地看着顾濯,没来得及回答。

  有人替他给出了答案。

  那人是林挽衣也是楚珺。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活着最大的意思不就在于这种选择当中吗?”

  “哪怕这是痴心妄想。”

  听到两人的话,顾濯笑了起来。

  在檐下,他抬头望向这天,说道:“合道对我来说不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而我也从未拒绝过成神。”

  没有人能听懂这句话。

  世人皆在茫然中。

  幸运的是,顾濯接下来的话很直白,很明了。

  “神是众生的梦。”

  “若我是神,又怎能令众生无梦?”

  那轮明月在长久的沉默后,问道:“哪怕梦醒后将会是世界的终结,人间陷于永夜,再无光明,万灵死尽?”

  雨势渐盛,月亮将要被隐去,再也不见踪影。

  顾濯对着万物,最后说道:“我不认为这是必然的事情,或者说解决这个问题,正是我来到这里的最大意义所在。”

  说完这句话后,他结束了这场其实很轻松的谈话,往前踏出了那一步。

  出檐下人间,入雨中天地。

  ——合道。

第366章 尾声

  未央宫之变那年冬天,顾濯因再起晨昏钟声缘故,为天地所见而被迫陷入道化的境地中。

  那是曾经的他所不愿接受的变化。

  为何拒绝?

  这其实是一个不需要去探讨的问题,又或者说接受才是值得诧异的,因为道化的最终结果必然是自我意志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中消逝。

  何以今天的他却决意道化?

  这世间万物无法不为此而意外。

  “我不喜欢你们给出的提议,为世人决定的道路,以及所谓的静穆之美,因此我决定要改变这一切,那这就是我该做出的选择。”

  “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这场淅沥着的春雨:“这是我的心意所向。”

  他笑了起来,任由雨水流淌在脸颊上,有种嫩芽新发的鲜活劲儿,无雨逝天地青之哀。

  “这其实是很不公平,又或者说很没道理的一件事,毕竟人间的确有因此而毁灭的可能,而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绝大多数人……应该说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知晓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仅仅是知晓,无法反对我的决定。”

  “但要是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愿意来做决定,还能有谁来呢?”

  “至于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和责任,还有那些随之而来的罪,自然也是由我来承担。”

  “神明和圣人总是这种角色,很合理。”

  “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死。”

  “而且……”

  顾濯微笑说道:“这件事真的很有意义,更有意思,不是吗?”

  天地万物以肃然沉默回应。

  雨依旧在下,风未曾疲倦停歇。

  远山与天穹同青,多妩媚。

  料人间见他应如是。

  未央宫前一片沉默,彷如孤山深处那座无人照看的坟墓,墓上青痕已浓,苍翠欲滴。

  然后某刻,那一颗雨珠落在碑上,就此粉身碎骨。

  世人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轻微明悟感,依循着这种没入神魂最深处的微凉意味,人们不再囿于天南地北与东西寒暑,皆抬头望向上方,渐陷惘然中,不得其解。

  唯有极少数真正接近天穹的修行者,比如余笙和裴今歌,又或者与顾濯相近的人,比如林挽衣和楚珺,隐隐知晓此间有何事发生。

  余笙沉默不语。

  林挽衣轻声祝福。

  裴今歌挑了挑眉。

  楚珺怅然若失,心有空荡。

  时间或许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滞,但从未有过逆流折返的时刻,此刻亦然。

  风停时。

  满天雨在,斯人已去。

  ……

  ……

  这是一种超越文字所能形容的境界。

  整片大陆,不,这个世界都在顾濯的意志之下。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是步入登仙境的巅峰时刻,与现在也有着无法描述的客观差距。

  他直觉纵是身成荒原群山上苍唯有登仙者能见的渊岱也远不如此刻的自己。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为了得出答案,他开始进行观察。

  世界不是平整的,大地上起起伏伏的曲线勾勒出温柔与肃冷。

  人在其中,渺若沧海一粟。

  顾濯的目光降临在东海。

  一场暴风雨自然散去。

  阳光重临大地。

  春暖,花开在面朝大海的长乐庵姑娘们的眼中,带来惊喜的雀跃声,叽叽喳喳,很动听。

  下一刻,他的视线来到荒原,找到那座位于群山深处的桃源。

  湖水荡漾着蓝天的白云,年老的荒人们坐在湖畔,似乎在思考今晚吃什么,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简单也最困难的选择题。

  便在这时候,有数百只螃蟹爬入荒人眼中,每一只都在肉眼可见地长大,在春天里活出秋日的肥美。

  在荒人为神明的到来而下跪前,顾濯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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