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86节

  道门中人面对这个问题,想来会说道祖传道人间,开启修行路,予众生希望。

  禅宗的和尚思索过后,大抵是要言称世间若无千百庙,人心希冀与来世念想该往何处安放?

  在史书上有着诸多篇幅的那些皇朝的开国皇帝,面对这个问题,无非就是说民众在其治下日渐繁盛,如何休养生息,如何过上比之过往更为幸福的日子。

  莫过于此而已。

  白瀛洲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带领世界前进。

  没有道祖也会有佛祖,再不行还能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祖,修行的路就在那里,不是被某个人从有到无走出来的。

  禅宗的存在更是无意义,信仰是人们需要去信仰,而不是因为那尊佛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着金装。

  所谓皇朝亦是无稽之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

  白瀛洲再次问道,声音变得沉重而有力,像极了战鼓。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该猜到的。”

  白瀛洲沉默片刻后,眼中生出一抹明悟之色。

  是的,他明白顾濯要做什么了。

  “要是我能晚生百余年,那该多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是祝福我成功的意思吗?”

  白瀛洲微笑说道:“要不然?”

  顾濯很认真地道了声谢。

  听着这声谢谢,白瀛洲的笑容多出几分满意。

  他不再和顾濯聊下去,在这最后的片刻弥留时光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去做。

  ……

  ……

  那座冷宫,楚珺与林挽衣坐在廊下,正无目的轻声说着话时,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雨中。

  白皇帝背负双手,静静凝视着皇后身死前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流露出哀思。

  下一刻,他去到白浪行的身前,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关于未来的事情。

  生死传承,权力交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悲伤。

  故而白皇帝在惘然哭声响起前离开,而这一次他已至数千里外,慈航寺中。

  石塔伫立成林,塔中供奉着僧人们的舍利。

  因为前些年未央宫之变的缘故,许多石塔经历过一次坍塌,后来虽是修旧如旧,但终究是欠了些味道。

  白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座新塔上。

  塔里住着的人是道休,他这一生中最好也是最鲜为人知的朋友。

  一壶酒出现在他的手中,缓缓倾洒在石塔前,滴答作响,湿了地板。

  白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再望着。

  都已经在酒中。

  当酒水为阳光所蒸发后,白皇帝再临玄都。

  玄都春光正好。

  余笙正像平日里那般,坐在竹椅上,用厚实的道藏遮去外界的光线,睡得很不错。

  白瀛洲站在殿外,看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亲人,并无憎恨。

  余笙有所感,自春眠中醒来。

  她拿走那本厚重的道藏,起身与白瀛洲对望。

  相顾无言,唯有一默。

  白瀛洲笑着说道:“哪怕是现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

  余笙轻声说道:“但我总归是要自责的。”

  白瀛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修行上的天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百多年来的经历,真的可以踏出现在这一步吗?”

  “应该是不行的。”

  他步入古老道殿内,说道:“如今我不再需要去关心那些我不愿意关心的事情,而死亡也即将到来,我只剩下一个念想。”

  长时间的沉默。

  余笙始终没有说话。

  白瀛洲叹了口气,笑容里多了些遗憾的味道,说道:“本还以为能骗骗你。”

  余笙笑了起来,说道:“我很聪明的,要不然当年怎会挑中你来当皇帝,而不是别人?”

  “也对。”

  白瀛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请姐姐你好好活着。”

  余笙用鼻音嗯了声。

  白瀛洲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道殿的那一刻,化作万丈天光,直抵云霄。

  天地一片寂静。

  那年的他,本就该葬身于玄都之上。

  一切不过是回到最初。

  ……

  ……

  未央宫中。

  那一束天光的升起为顾濯所知晓。

  在片刻默哀过后,他走向殿内最高处。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整个人间的最中心所在,便也适合他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如何才能引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十分简单。

  首先,要有路。

  这是一切的前提。

  时隔数年后,顾濯再与天地言。

  与此同时,这也是他正式回答庵主留下的第三问。

  那个问题是你要离去吗?

  提问者,不是谁,就是这方天地万物。

  “就像先前所说那般,我的决定是留下来。”

  顾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不同意让所有人都留下来。”

第365章 天地衡

  长时间的安静。

  天地无回响。

  仿佛一切都是顾濯的自我认知错误,万物皆虚。

  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安静地等待着。

  某刻,天光散尽。

  春风穿堂而过。

  为顾濯带来那些阔别已久的声音。

  “那是不行的。”

  “天地间有大美,其名为静穆。”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唯有如此,方能长久。”

  然后它继续说道:“人在万物的围绕中如若流水不止而行,动与静皆在,这难道不是最为美好的事情吗?”

  顾濯平静说道:“但你知道,这其实是虚假的。”

  万物以沉默等待。

  “流水是真的,但那不是山峦中原野上,肆意畅流的江河野水,而是园林中的那一池水。”

  顾濯望着前方,如观天地,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大概意思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在于好奇,而好奇往往呈现在对于自由的追索之上。”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啊。”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无边际的自由最终带来的必然是一场混乱,而混乱招惹来的又怎可能不是毁灭呢?”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已有新言至。

  “你是最合适也是最为正确的人选,你是我们所见过最为了不起的人类,你有足够的能力守住这个世界所拥有的美好,让这一切长久下去。”

  “你将会与天地同在,与万物永生,你可以是神明可以是圣人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每一个角色,不管是书里还是书外的角色,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秩序长久地存在。”

  这句话里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恳,真挚,找不出任何的虚伪。

  顾濯问道:“可,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该知道的。”

  一道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如若大地升起:“这个世界之所以得以长久,数万年来如一日,正是因为平衡从未被打破。”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天地衡。”

  “是的,所以你理所当然知晓失衡带来的那个后果,像渊岱这样的修行者若是离去,便等于这个世界永久地失去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赖以生存的内脏,或许一时可活,但这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通往死亡的活着。”

  晨光已起,皓月隐于穹苍。

  然而它那洒落人间的声音依旧如水温柔:“与这相比起来,一切生死灭活都在万物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都在黑白二色中,这难道不是最为极致与最长久的美吗?”

  顾濯似是随意问道:“为什么不用完美二字?”

  “因为我们始终缺了一步,唯有你才能替我们完成那一步,通往那个完美的世界。”

  那风接过了话头,诚挚中带着的是恳求。

  顾濯忽然说道:“你们似早在很久之前就相信我最终会做出留下来的选择?”

  万物齐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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