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中人面对这个问题,想来会说道祖传道人间,开启修行路,予众生希望。
禅宗的和尚思索过后,大抵是要言称世间若无千百庙,人心希冀与来世念想该往何处安放?
在史书上有着诸多篇幅的那些皇朝的开国皇帝,面对这个问题,无非就是说民众在其治下日渐繁盛,如何休养生息,如何过上比之过往更为幸福的日子。
莫过于此而已。
白瀛洲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带领世界前进。
没有道祖也会有佛祖,再不行还能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祖,修行的路就在那里,不是被某个人从有到无走出来的。
禅宗的存在更是无意义,信仰是人们需要去信仰,而不是因为那尊佛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着金装。
所谓皇朝亦是无稽之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
白瀛洲再次问道,声音变得沉重而有力,像极了战鼓。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该猜到的。”
白瀛洲沉默片刻后,眼中生出一抹明悟之色。
是的,他明白顾濯要做什么了。
“要是我能晚生百余年,那该多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是祝福我成功的意思吗?”
白瀛洲微笑说道:“要不然?”
顾濯很认真地道了声谢。
听着这声谢谢,白瀛洲的笑容多出几分满意。
他不再和顾濯聊下去,在这最后的片刻弥留时光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去做。
……
……
那座冷宫,楚珺与林挽衣坐在廊下,正无目的轻声说着话时,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雨中。
白皇帝背负双手,静静凝视着皇后身死前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流露出哀思。
下一刻,他去到白浪行的身前,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关于未来的事情。
生死传承,权力交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悲伤。
故而白皇帝在惘然哭声响起前离开,而这一次他已至数千里外,慈航寺中。
石塔伫立成林,塔中供奉着僧人们的舍利。
因为前些年未央宫之变的缘故,许多石塔经历过一次坍塌,后来虽是修旧如旧,但终究是欠了些味道。
白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座新塔上。
塔里住着的人是道休,他这一生中最好也是最鲜为人知的朋友。
一壶酒出现在他的手中,缓缓倾洒在石塔前,滴答作响,湿了地板。
白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再望着。
都已经在酒中。
当酒水为阳光所蒸发后,白皇帝再临玄都。
玄都春光正好。
余笙正像平日里那般,坐在竹椅上,用厚实的道藏遮去外界的光线,睡得很不错。
白瀛洲站在殿外,看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亲人,并无憎恨。
余笙有所感,自春眠中醒来。
她拿走那本厚重的道藏,起身与白瀛洲对望。
相顾无言,唯有一默。
白瀛洲笑着说道:“哪怕是现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
余笙轻声说道:“但我总归是要自责的。”
白瀛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修行上的天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百多年来的经历,真的可以踏出现在这一步吗?”
“应该是不行的。”
他步入古老道殿内,说道:“如今我不再需要去关心那些我不愿意关心的事情,而死亡也即将到来,我只剩下一个念想。”
长时间的沉默。
余笙始终没有说话。
白瀛洲叹了口气,笑容里多了些遗憾的味道,说道:“本还以为能骗骗你。”
余笙笑了起来,说道:“我很聪明的,要不然当年怎会挑中你来当皇帝,而不是别人?”
“也对。”
白瀛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请姐姐你好好活着。”
余笙用鼻音嗯了声。
白瀛洲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道殿的那一刻,化作万丈天光,直抵云霄。
天地一片寂静。
那年的他,本就该葬身于玄都之上。
一切不过是回到最初。
……
……
未央宫中。
那一束天光的升起为顾濯所知晓。
在片刻默哀过后,他走向殿内最高处。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整个人间的最中心所在,便也适合他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如何才能引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十分简单。
首先,要有路。
这是一切的前提。
时隔数年后,顾濯再与天地言。
与此同时,这也是他正式回答庵主留下的第三问。
那个问题是你要离去吗?
提问者,不是谁,就是这方天地万物。
“就像先前所说那般,我的决定是留下来。”
顾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不同意让所有人都留下来。”
第365章 天地衡
长时间的安静。
天地无回响。
仿佛一切都是顾濯的自我认知错误,万物皆虚。
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安静地等待着。
某刻,天光散尽。
春风穿堂而过。
为顾濯带来那些阔别已久的声音。
“那是不行的。”
“天地间有大美,其名为静穆。”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唯有如此,方能长久。”
然后它继续说道:“人在万物的围绕中如若流水不止而行,动与静皆在,这难道不是最为美好的事情吗?”
顾濯平静说道:“但你知道,这其实是虚假的。”
万物以沉默等待。
“流水是真的,但那不是山峦中原野上,肆意畅流的江河野水,而是园林中的那一池水。”
顾濯望着前方,如观天地,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大概意思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在于好奇,而好奇往往呈现在对于自由的追索之上。”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啊。”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无边际的自由最终带来的必然是一场混乱,而混乱招惹来的又怎可能不是毁灭呢?”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已有新言至。
“你是最合适也是最为正确的人选,你是我们所见过最为了不起的人类,你有足够的能力守住这个世界所拥有的美好,让这一切长久下去。”
“你将会与天地同在,与万物永生,你可以是神明可以是圣人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每一个角色,不管是书里还是书外的角色,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秩序长久地存在。”
这句话里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恳,真挚,找不出任何的虚伪。
顾濯问道:“可,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该知道的。”
一道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如若大地升起:“这个世界之所以得以长久,数万年来如一日,正是因为平衡从未被打破。”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天地衡。”
“是的,所以你理所当然知晓失衡带来的那个后果,像渊岱这样的修行者若是离去,便等于这个世界永久地失去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赖以生存的内脏,或许一时可活,但这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通往死亡的活着。”
晨光已起,皓月隐于穹苍。
然而它那洒落人间的声音依旧如水温柔:“与这相比起来,一切生死灭活都在万物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都在黑白二色中,这难道不是最为极致与最长久的美吗?”
顾濯似是随意问道:“为什么不用完美二字?”
“因为我们始终缺了一步,唯有你才能替我们完成那一步,通往那个完美的世界。”
那风接过了话头,诚挚中带着的是恳求。
顾濯忽然说道:“你们似早在很久之前就相信我最终会做出留下来的选择?”
万物齐喑。